第四部 第十五劍(3 / 3)

這個問題有誰能答?

“起先我以為是因景小蝶,但事實證明不是她。”她說:“救他的這個女人,一定是個很了解你,或是你很信任的人。”

“符合這些條件的人,仿佛隻有你。”楊錚在笑。

“對。”她居然回答這樣。“一切跡象顯示,最有可疑的人隻有我。”

她看著他。

“但是我相信你絕對不會懷疑是我。”

楊錚還是隻笑。

這種笑又代表著什麼呢?

否認?抑或是相信?

“不是我,那又會是誰?”

“也許救狄青麟的人不是女的。”

“男的?”

“可能。”

“如果能查出救他的這個人是誰,就會知道狄青磷在何處了。”黑妞說:“那樣我們就不必在這裏苦苦等待,我們就可以直接去找他。”

“不必。”

“不必的意思是什麼?”

“不必的意思就是如果知道他的藏處,也不必去找他。”

“為什麼?”

“因為他忘了一件事。”

“什麼事?”

“他忘了我雖然在此憂心忡忡,心煩意亂,他自己也在猜疑。”

“猜疑你是不是如他想象中一樣?”

“是的。”

--你要人等你的時候,你自己豈非也同樣在等。

世上本就是有很多事都像是寶劍的雙鋒。

--你要去傷害別人時,自己也往往會同樣受到傷害,有時候自己受到的傷害甚至比對方更重。

一個人若是久已習慣於孤獨和寂莫,那麼對他來說,等待就已不再是種痛苦了。

黑妞輕輕吐出了口氣,她終於知道狄青麟這狠毒的計謀中,也有弱點。

這一戰的勝負,狄青麟並沒有占什麼優勢,楊錚也不一定會敗。

窗外幕色漸濃,天空已飄下了銀白色的雪花。

石屋沒有窗子,所以根本不知道外麵的天氣如何,是白天或是晚上。

銅爐上依,日放著一鍋蓮子桂花粥,霧氣冉冉上升。

霧中的狄青麟看來仿佛已睡著了。

白色女人專心的注視他。和他相識共事那麼久,至今仍是無法了解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卻時常笑著臉給你一刀。

武功高,家世好,又是世襲一等候,卻放著這些榮華富貴不享,而踏入是非恩怨多的江湖。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心態呢?

白色女人輕輕的倒了一杯酒,舉杯正欲喝,突聽到狄青麟的聲音。

“我一直在奇怪一件事。”

“什麼事?”白色女人舉杯仍未喝。

“因景小蝶不但是你們青龍會的‘三月’堂主,而且又是個一等一的人才。”狄青麟看著她。“青龍會為什麼要置她於死地?”

白色女人沒有回答,隻是淺淺的喝一口。

“她背叛了?”

白色女人搖搖頭。

“因為她的身份暴露?”

“不是。”

“她已無利用價值?”狄青麟的目光直盯白色女人。“還是知道了一些她不該知道的秘密?”

“你怎麼會突然有了這些想法?”

白色女人不答,反問了他這麼一句話。

“不是突然,而是這些想法一直困撓著我。”他說:“因景小蝶雖然暴露了身份,以她的武功才智,絕對可以脫離險境,就算不能,青龍會要救一個人,也是非常輕鬆的事。”

他凝視她,一字一字的又問:“青龍會為什麼不救她?狄青麟的聲音仿佛刀鋒般寒冷。因景小蝶臨死前所說的那句話,又有何含意?”

臨死前廣白色女人問:“什麼話?”

“她說:你我的舉動和計劃,隻不過是人家棋盤上的一粒棋子而已。”狄青麟說:“她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白色女人在沉思,看她的樣子,仿佛也不懂因景小蝶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懂。”白色女人突然說。

“你不懂?”他問:“你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

“我不懂上頭為什麼要殺她?”她說:“以往從來沒有聽過這種情形,正如你說的,因景小蝶是個難見的一等一人才,上頭殺了她是為什麼原因呢?”

狄青麟本來想從白色女人身上找出這問題的答案,沒想到什麼也沒得到,反而讓她問了回來。

他在苦笑,也隻能苦笑。

“這句話本來是我在問你的,現在卻變成你在問我了。”

“因為我和你一樣,也不懂上頭為什麼會殺了因景小蝶。”白色女人說:“至於她臨死前的那句話,看來也隻有上頭的人才懂。”

這句話是廢話,說了等於白說。

但狄青麟仿佛接受了白色女人的話,他欣然的點點頭。

“楊鋒的鉤,是為了要和他所愛的人相聚,所以才叫離別鉤。”白色女人問:“你那柄其薄如紙的刀,又叫什麼?”

狄青麟的嘴角又浮出了笑意,他的手上本來握著酒杯,卻忽然變成了一把刀。

一把很薄很薄的刀,刀身泛著淡藍色的光芒。

“有影無蹤,有形無質,其快如電,柔如發絲。”狄青麟望著手中的刀。“這把其薄如紙的刀,就叫溫柔。”

“溫柔?”白色女人也在看著他手上的刀。“這柄殺人的刀居然叫溫柔?”

“是的。”狄青麟說:“因為這柄刀在殺人時,就像是情人的擁抱,不但溫柔而且充滿了浪漫。”

“據說這把刀和揚睜的離別鉤都是邵空子打造的。”

“是的。”

“你的刀仍在,楊錚的鉤卻已不在他身旁了。”白色女人看著他。“現在你已擁有了溫柔和離別,天下又有誰是你的對手呢?”

狄青麟的左手本來是空的,卻又忽然多出了一把鉤。

一把離別鉤。

他仔細看著這把奇形的鉤,嘴角的笑意更濃了。

“你知不知道,楊錚的鉤為什麼造成了那麼多人和這個世界離別?”

“因為這柄鉤本身的招式就是離別。”白色女人說:“楊恨用來練離別鉤招式的秘笈,就是一本殘缺破損的武功秘笈。”

“不是。”

“不是?”她問:“那你知道為什麼?”

“離別鉤的招式雖然是由那本殘缺秘發而來的,但最可怕的卻是楊鋒的快。”

“快?”

“這一點才是最可怕的,能後發製人,絕對比先發製人更可怕。”狄青麟說:“對手一招擊出,將發末發時,力量最軟弱,楊錚的鉤就在這一瞬間鉤住了對方的命脈。”

“然後對方就和這個世界離別?”

“是的。”

“如果這柄離別鉤在別人手上,別人能不能做到?”

“不能。”

“為什麼?”

“別人縱然武功比他高,縱然手上有離別鉤,卻還是無法發揮離別鉤的長處。”

“我懂你的意思。”白色女人說:“那一瞬間稍縱即逝,除了揚掙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看來你的武功又有了精進。”

白色女人在笑。

她這種笑是什麼意思呢。

狄青麟也在笑,他的笑容歡悅。

“你想不想去試試楊鋒的出手有多快?”

“不想。”

“你自知不是他的對手?”

“據我所知,天下間大概隻有三五個人能製住他。”

“其中有一個就是青龍會的龍頭老大?”

“是。”

“還有一個就是我?”

“是。”

“錯了。”狄青麟慢慢的說:“沒有人能製得住他,我最多也隻不過能殺了他。”

--因為楊錚的人就像是離別鉤一樣,你可以折斷它,卻絕不能使它彎曲。

“可是我現在還不想去殺他。”

--“因為你還有顧忌。”

這句話白色女人並沒有說出來。

“現在我隻想讓他去殺人。”狄青磷說:“殺得越多越好。”

--“讓他殺人?殺到何時為止?殺到大家都想殺他的時候為止?殺到他瘋狂為止?”

白色女人盯著他。

“你準備安排些什麼人讓他殺?”

“當然是一些很有趣的人。”狄青麟說:“現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個。”

雪夜。夜殘。

夜色漸深,雪又大。

楊錚依偎在窗前眺望梅花。

雪花粉飛,落在梅花瓣上。

花瓣承受了雪的重量而彎曲,雪越多,它彎得越曆害,但是它絕不會因為雪重而脫落。

做人豈非也該如花瓣一樣,壓力越大,越要承受,不要因為一點點的挫折,就散失了鬥誌和信心。

雪色淒迷,流水蕩漾。

楊錚走出了小木屋,一個人坐在河岸旁,梅花間。

雪濃,大地成了一片銀白色,流水在夜裏默默流動。

淒涼的河,淒迷的雪花。

他在聽著流水,在聽雪花飄落的聲音,也在聽著自己的呼吸。

流水聲輕得就仿佛垂死者的呼吸,流水是永遠不會停下來的,可是人呼吸卻隨時都有可能停頓。

這又是種多麼淒涼的諷刺?

死,並不可怕,也不可悲。

可怕的,悲哀的,是那些活在“生不如死”世界裏的一群人。

有風拂過。

拂下了楊錚發際上的雪花。

他伸手接住了那一片的雪花。

他凝睇手上的雪,銀白色的雪。

雪白,是因為它純淨。人呢?有些人皮膚白得如雪,他是否也和雪一樣純淨?

風再拂來,將楊錚手中的雪花吹起,吹入那如銀帶子的河中。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遠比死更痛苦的是什麼?

寂寞。

曾經有一位智者說過這麼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最可恨最痛苦的事就是寂寞。

楊錚聽過這句話,也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寂寞有時候是比死更難忍受。否則這世上又怎會有那麼多人為了寂寞而死?

風走又來。

風帶來了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不知是茶香?還是藥香?

一葉孤舟,一爐微火,一個寂寞的撐船老人,從河的盡處孤獨的出現,孤獨的飄了過來。

夜本寂寞,為何人也寂寞?

舟上老人盤膝坐在船頭,青鬥笠,綠蓑衣,滿頭白發如雪。

爐火上的小銅壺,苦澀清冽香氣更濃,濃如血。

“這是茶?還是藥?”

“是茶,是藥。”

“不管它是茶,是藥?我都不想喝。”

“我也不想讓你喝。”

老人回過頭,看著河岸上的楊錚,忽然笑了,臉上每一根皺紋裏都已有了笑意。

“煮茶的人,並不一定是喝茶的人。”楊錚也在笑。“我既不是煮茶的人,也不是喝茶的人。”

“什麼樣的人才喝我的茶?”

“快死的人。”楊錚說:“還有一種人也喝。”

“哪一種人?”

“要債的人。”

茶是滾熱的,茶杯卻是冷的。

老人自己盛茶,自己喝下。

“這是茶,苦茶。”老人在品味茶後的餘甘。

“我知道。”

“你知道?”

“你雖然會配製五麻散,但是藥材卻是很難尋到。”楊錚笑著說:“何況今天這裏又沒有快死的人,你何必煮五麻散呢?”

老人忽然不說話,他一雙老意滿眶的眼睛,靜靜的凝視看楊錚,過了很久很久,才彎下身,從爐火旁拿出一把烏黑的劍。

劍鞘漆黑,劍柄也是漆黑的。

黑得就仿佛蒼穹最深處最遙遠的那一片黑。

“久違了。”

楊錚也在看著那把漆黑的劍,忽然對它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有多久沒有見過它了?”老人問。

“八年了。”楊錚歎了口氣。“八年過八個月零八天。”

“還有八個時辰。”老人說:“上次見它是黃昏,現在已是半夜了。”

“你的記性真好上。”

老人淒然的笑笑。

“我每一秒每一時每一天每一年都在祈求你能安心睡覺。”

“你如願了。”楊錚說:“我每天都睡得很安心。”

“我欠你的債--”

“已還清了。”

“還清民?”

--什麼債?

“是的。”楊錚說。

--同樣的夜,同樣的地方,老人治了藏花手中的毒。

老人終於慢慢的抬起頭,凝視看楊錚,他的臉上全無表情,瞳孔裏卻帶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種已接近解脫的歡愉?還是無可奈何的悲傷?

楊錚也在凝視他,發亮的眼睛裏,帶著種說不出的神情。

兩個人的目光接觸,仿佛觸起了一連串看不見的火花。

“我來了。”老人愈然說。

“我知道你會來的。”

“我當然會來,你當然知道。”老人注視他。“否則八年多前你又怎會讓我走?”

楊錚目光重落,再次凝視著老人手裏的劍,過了很久,才吐了口氣。

第四章 和夜一樣黑的劍

劍和組夜溶為一體,同是漆黑。

老人凝望著漆黑的劍,過了很久,才歎了口氣。

“八年前,找敗在你的鉤下。”

“也許你本不該敗的。”楊錚淡淡的說:“隻可惜你的人雖然未老,劍法卻用老了。”

老人沉默著,仿佛在咀嚼著他這兩句話。又過了很久才緩緩的問:“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紀?”

老人滿頭白發,臉上已刻滿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跡,看來疲倦而衰老,比楊錚初見他時仿佛又老了許多。

“上十七八歲我就已成名,八年前,我也隻不三十七歲。”老人說:“今年才四十五六。”

楊錚看著他的倦容和白發,不禁露出驚訝,八年多前,老人的頭發隻不過才開始泛白,那時楊錚以為他就算沒有六十,也有五十七八八了。

“我知道我看來一定已是個老人。”老人笑了笑。“八年前我就已有了白發。”

楊錚歎了口氣。

“我實在沒有想到,八年前的廣東龍五隻不過才三十六歲而已。”

老人笑容中充滿了淒涼。

“因為我的心血。已耗盡,我雖然在這把劍上贏得了名和榮譽,卻也讓這把劍吸盡了我的精髓骨血。”

楊錚明白他的意思,一個老人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樣事裏,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交易。

“你也算是學劍的,你若也像我一樣,為你的劍付出了一切,卻忽然發現別人一彈間就可以將你襲敗,你會怎麼樣?”

楊錚沒有回答。

“這種事你當然不會懂的。”老人歎了口氣。“因為你還沒有敗過。”

楊錚想笑,大笑,他當然笑不出。

--沒有敗過?

二十年前,他就已敗了,敗給了命運。

可是又誰知道呢?他自己也不會說出來,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裏,想吐都吐不出來。

寬大的石桌上一塵不染,狄青麟的人也是一塵不染。

“你說的這個有趣的人是誰?”白色女人問。

“廣東龍五。”

“龍五黑劍?”白色女人有點吃驚。“你說的是否這個龍五?”

“是的。”

“他為什麼要殺楊錚?”

“因為他欠楊錚的債。”

“什麼債?”

“劍債。”狄青麟淡淡的說:“八年前廣東龍五正如日中天,手中有一把黑劍不知嚐過多少名俠鮮血,有一天他突然遇見了楊錚……”

--鉤也算劍的一種。

因為龍五隻找使劍的人比武,他將楊鋒的離別鉤算入劍的品種。

兩人力戰了很久,由中午到黃昏,就在夕陽將垂的那一刻,楊錚將龍五手中的黑劍鉤“離別”了。

“其實那一戰剛剛開始時,楊錚就已勝了。”狄青麟說:“楊錚是個愛才之人,他不忍讓龍五輸得太慘,所以陪他鬥到黃昏。”

“敗就是死,廣東龍五既然敗了,為什麼沒有死”,白色女人問:“楊錚沒有殺他,是預料中的事,可是以廣東龍五的身份,怎能忍受敗的羞辱?”

“在末決鬥之前,楊錚就已表明隻鬥武功不鬥生死。”狄青麟說:“誰敗誰就算欠對方一份情,無論什麼時候,什麼事情,對方隨時都可以要求敗者去做。”

“所以廣東龍五欠楊錚一份情?”

“是的。”

“還了沒有?”

“最近才還了。”狄青麟笑了笑說:“藏花夜取離別鉤,梅花林中遇東瀛忍者,不幸中了‘無悔術’,要不是廣東龍五,她那條小命早就完了,何必等到現在落入風傳神手中受苦呢?”

“廣東龍五懂醫術?”

“你別忘了廣東龍五本姓段。”

“段十三的段?”

“他是段十三的兒子?”

“外甥。”狄青麟說:“他不但學會了段十三的醫術,也學會了第十五劍。”

“第十五劍?”白色女人又吃了一驚。“燕十三的奪命十三劍中第十五劍?”

“是的。”

“段十三就是燕十三?”

“傳說中是這樣。”

“其實是不對的?”

狄青麟點點頭。

“燕十三為了打敗三少爺,不惜以奪命十三劍換段十三的秘方和醫術。”

“五麻散?”

“對。”狄青麟又點了點頭。“燕十三救三少爺、並不是為了要三少爺感恩,而隻是想和三少爺一決生死,如果不醫好他的毒,又怎能和他決鬥生死呢?”

“那為什麼不直接讓段十三去救,非要以自己的奪命十三劍法去換?”

“因為那時候段十三已病重將死了。”

“燕十三學會了段十三的五麻散和醫術,段十三當然也學會了奪命十三劍。”

“他沒有學。”狄青麟說:“一個將死的人學會了這種武功又有什麼用?”

“就因為他已將死,燕十三也才肯以劍法相換?”

“燕十三本以為段十三已將死了,就算得到了奪命十三劍的心法又有什麼用呢?”狄青麟笑容展開。“沒想到段十三將這奪命十三劍的心法傳給了段雲生。”

“段雲生?”白色女人問:“段雲生就是廣東龍五?”

“是的。”

白色女人沉默,喝了口酒,讓酒慢慢的滑入咽喉。

“廣東龍五既然會奪命十三劍,為什麼會敗給楊錚?”她問:“連三少爺都無法避開第十五劍,為什麼楊錚能?”

“燕十三嚐過多少人生的挫折和失敗,才領悟到那第二十五劍。以段雲生小小的年紀,又是未經人生苦樂,怎麼可能參悟那妖異的第十五劍呢?”

“所以八年前他敗了。”

狄青麟點點頭。

“就因為他嗜到了失敗的滋味,所以在這八年之間他也領悟到了那第十五劍?”

“是的。”

“那麼這一戰勝的豈非是廣東龍五?”

“你說呢?”

蒼白的手,漆黑的劍。

出鞘的劍在月光下一樣是黑的。

黑的發亮。

段雲生的眼睛也已亮了。

“欠你的債,我已還了。”

“還清了。”

“八年前的那一戰卻還未完。”段雲生淡淡的說:“你一定知道我使用的全是奪命十三劍。”

“我知道。”

“我本來很恨你讓我嚐到了失敗的痛苦。”段雲生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可是經過了八年,我已不再恨你了。”

楊錚的瞳孔突然縮了起來,他仿佛有點恐懼的看著段雲生。

--八年前的失敗,八年來的煎熬,難道已讓他悟到了第十五劍。

楊錚恐懼的眼神裏,又仿佛帶了一種歡愉。

如果段雲生學會了第十五劍,他有什麼值得歡愉?

劍光一閃,又已沉入漆黑的劍鞘。

“劍出未見血,空回必不樣。”

段雲生為何要收劍?

楊錚也楞住。他不懂段雲生這一舉動是為了什麼?

“八年前交手還不到五十招時,我就已應該敗了。”段雲生淡淡的道:“你卻陪我一直戰到黃昏。”

段雲生注視著已入鞘的劍。又說:“今日你手中無鉤,就正如我當年心中無劍。”

他忽然將劍丟給了楊錚。

接住劍,楊錚沒有驚訝,因為他知道段雲生的意思,他隻是用一種帶有無奈的目光望著段雲生。

“劍是殺人的,不是看的,這把劍也不想見人,隻想見人的血。”段雲生慢慢的說:“殺過人的利劍隻要出了鞘,就想殺人,有時連它的主人都控製不了,那種感覺想必你也能體會得到。”

“是的。”楊錚凝注手中的劍。“是這樣子的。”

“利劍通靈,善用劍的人也一樣,人劍合一,心劍合一,運用時才能揮灑自如,發揮出人與劍的所有潛力。”段雲生說。

“是的。”

“所以劍的本身如果有殺氣,握劍的人心裏也會動殺機。”段雲生說:“殺機一起,出手間就再也不會留容人活命的餘地了。”

“是的。”

“殺機一現,雙方都不宜再留餘地,所以高手相爭,生死一彈指。”段雲生淡淡的說:“善用劍者死於劍,正是死得心安理得。”

“對,說得有理。”

“好。”段雲生笑了。“好極了。”

風來梅花動,風遇木葉落,天地間又平添了落葉幾許。

葉落,風遠,人亡,天地本無情。

段雲生慢慢站直了身子,人還在舟上。

仿佛沒見他動,他的人卻已到了梅花林間,他用一雙千癟枯瘦的手,折下了一段梅花枝。

花將落,人已老,可是梅花枝到了段雲生的手裏,卻好像變了。

一切都忽然變了。

左手拇指扣小指及無名指,成劍訣。

左腳在前半步,腳跟離地,手裏的梅花枝平舉過眉,斜指楊錚。

花本是死的,可是在一瞬間卻好像受了某種妖法一指,忽然有了生氣。

衰老枯瘦的段雲生仿佛也在這一瞬間忽然變了。

一雙老意滿眶的眼中竟似有光芒閃動,拘僂的身子也漸漸挺直了,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光渾,已將凝固的血液又開始流動。

--生命竟是如此奇妙,有誰能理解一個將死的人怎麼會在這一瞬間發生如此神奇的變化。

難道這就是“第十五劍”的妖異和力量嗎?

他為什麼將劍遞給了楊錚,而自己以樹枝為劍?

深夜,有雪,也有霧。

雪花紛飛時本不該有霧,卻偏偏有霧。

夢一樣的霧。

人生本不該有夢,卻偏偏有夢。

楊錚在霧中,在夢中。

是霧一樣的夢?還是夢一樣的霧?

--如果說人生本就如霧如夢?這句話是太俗?還是太真?

楊錚輕握劍柄,星光在他臉上閃動,他臉上竟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誰也看不出那是興奮?是悲傷?還是無奈?

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就會看出他隻不過是在懷念。

懷念以往那一段充滿了歡樂甜蜜,也充滿了痛苦悲傷的歲月。

他握住劍柄,慢慢的站起來,“鏘”的一響,光華閃爍,劍已出鞘。

劍尖垂落,楊錚的身子已挺直,他已完全站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也變了。

這種變化,就像是一柄裝在破舊皮鞘中的利劍,忽然被拔了出來,閃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樣,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好像也發出了光,這種光芒使得他忽然變得有了生氣。

河水輕流,小舟在水上飄蕩。

段雲生站在岸邊,凝觀看楊錚,手中的樹枝仿佛已變成了劍,輕飄飄一劍刺了出去。

以樹枝當劍,黯淡而笨拙,可是這一刺,這一柄樹枝的劍仿佛變了,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將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這柄樹枝裏。

楊錚幾乎是和段雲生同時出手的。

沒有人能看得見他的出劍的動作,他的劍忽然間就已閃電般擊出。

在劍出交鋒的這一瞬間,他們的肉體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變得像是風一樣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動。

他們兩人已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境界,他們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製一切。

劍光流動,梅花碎了,血雨般落了下來。

他們都看不見,在此刻他們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連他們的肉體已不存在。

天地間,唯一存在的隻有對方的劍。

滿天落葉紛紛,流動不息的劍光,忽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變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聲,光華四濺。

劍光忽然消失,劍式忽然停頓。

段雲生盯著自己手裏的樹枝,眼睛裏仿佛有火炎在燃燒,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結,他的劍雖然仍在手中,可是所有的變化都已到了窮盡。

楊缽的漆黑劍光正對著他的樹枝尖。

段雲生的劍若是條毒蛇,楊錚的劍就是根釘子,已釘在這條毒蛇的七寸上。

將這條毒蛇活活的釘死,這一戰本來已該結束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本來已被釘死了的樹枝,忽然已起了種奇怪的震動。

滿天飛舞的落葉,忽然全都散了,本來在動的,忽然間全都靜止。

絕對靜止。

除了不停震動的樹枝外,天地間已沒有別的生機。

楊錚的瞳孔忽然露出一種恐懼,歡快的表情,他的劍雖然還在手裏,卻仿佛已經變成了死的。

當段雲生手中的樹枝有了震動,他的劍就已死了,已無法再有任何變化,因為所有的變化都已在對方這一劍控製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這一劍奪去。

這一劍已隨時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絕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除了死。

因為這一劍就是“死”。

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世上又有什麼力量能攔阻?

除了死。

這一劍已是奪命的十三劍中的第十五劍。

昔年連三少爺謝曉峰都無法避開這一劍。楊錚呢?

“被稱為劍神的三少爺都是無法破解燕十三的奪命十三劍的第十五劍。”白色女人看著狄青麟。“楊錚呢?他是否能避開那一劍?”

“不能。”狄青麟淡淡的說:“據我所知,當今還沒有一個人能躲過那第十五劍。”

“這麼說,楊錚這一次是死定了。”

石桌上的光明燈,是來自波斯,它所照出來的光線呈現出一片溫和。

狄青麟的眼光也很溫和,而又帶著笑意。

“七年,整整七年。”狄青麟說:“你知道我那七年是怎麼過的嗎?”

白色女人在他那帶有笑意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怨恨。

“喝的是由岩石縫中沁出的泉水,吃的是那偶而經過的山間小蟲。”狄青麟說:“如果運氣好的話,碰到一隻山鼠,那已是我一年的大餐了。”

無論誰遇上這樣七年的非人生活,心態一定會變,會變得更殘酷,更陰狠。

“如果隻為了要楊錚死,我何必費這麼大的心思?”狄青麟眼中的笑意更濃。

“既然不想要他早死,又為何讓段雲生去殺他?”白色女人問:“連三少爺都避不開那一劍,他又怎能不死呢?”

“有一種人天生就很幸運,不管碰到任何困難,都會有貴人出現。”

“是的。”

“這一次他的貴人是誰?”

“你猜呢?”

梅花一棵棵倒下,滿地落葉,天地間充滿了“死”的氣息。

流水仿佛也停止,雪和霧都似已凝結。

看著那充滿“死”的第十五劍,楊錚的眼睛裏也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甚至比昔年三少爺麵對這一劍時還要恐懼。

他恐懼並不因為怕死,而是他已看見了這一劍將會為武林帶來一場無比的浩劫。

如果讓這一劍活下去,往後的武林將永無寧日,他現在總算知道當年燕十三為什麼不殺三少爺,而回劍割斷了自己的咽喉。

因為在最後的那一刹那,燕十三忽然發現那一劍所帶來的隻有毀滅和死亡,他絕不能讓這樣的劍法留傳在世間,他不願做武學中的罪人。

星星和月亮竟似都怕這種“死”的氣味,也不知躲到何處去?

大地一片黑暗。段雲生的雙眸卻有光芒跳起,那是一種接近風狂的光芒。

在他眼裏已沒有任何東西了,隻有毀滅和死亡。也唯有毀滅和死亡才能燒熄他心中的那瘋狂的火花。

他這一劍已然刺向楊錚,刺向死亡。

當死亡即將來臨前,小木屋裏仿佛有一人影穿出,飛入這一片死亡望。

一劍刺入,血雨奔飛,滿天飄舞。

楊錚的臉已被鮮血染紅,但依稀可以看見他臉上沒有“死亡”的痛苦,隻有一抹悲哀,一抹憤怒。

段雲生的臉也被鮮血染紅,當一劍刺入對方的胸膛時,當血花綻開,奔舞時,他就笑了,大笑了起來,一種接近瘋狂的笑。

揚睜臉上的血越來越多,憤怒也越來越濃,他右手持劍,左手卻扶著一個突然竄入的人。

段雲生總算看清刺入的不是楊鋒而是黑妞,他還看見了楊錚眼中的憤怒,正想抽劍時,黑妞已用雙手緊緊的握住樹枝。

揚鋒右手一揚,一把漆黑的劍憤怒的刺入黑暗,刺入閃著瘋狂光芒的瞳孔。

就在這一劍刺出,“流水仿佛又動了,雪也飄了,落葉又飛舞,霧淡了,東方隱隱約約現出了魚肚白。”

長夜漫漫。

漫漫的長夜總算已過去了,東方第一道陽光從梅花殘缺的枝葉間進來,恰好照在黑妞的臉上,就像是一柄金劍。

風吹枝葉,陽光跳動不已,又仿佛是那一劍神奇的震動。

黑妞臉上沒有死亡的恐懼和痛苦,隻有幸福和滿足。

嬌陽升起,落葉散盡。

楊錚連動都沒有動過,他看著懷裏的黑妞,他實在無法相信一個昨天還在向他訴說純純之情的人,現在已死在他的懷中。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黑妞的確已死了,黑妞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

死的本應該是楊錚,不是她。

楊錚凝視停留在黑妞臉上的滿足,他的目中露出種無法敘述的落寞和悲傷。

他脫下自己被露水打濕的長衫,輕輕的蒙住黑妞的身體,伸手輕撫著她眉上的露珠,撫得是那麼的柔,那麼的柔。

旭日東升,陽光滿天,今天居然是個好天氣。

楊錚沿著陽光照耀下的黃泥小徑,抱著黑妞,走回了那始終無名的小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