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還要我走?”
“因為我……我不喜歡你看見我死時的樣子。”她的身子已開始痙攣,“所以你一定要走。”
“我不走。”楊錚忽然大叫。“絕不走。”
他用力的緊握她的雙手,就像生怕她會突然離去。
“就算你真的會死,也要死在我的懷裏。”
楊鋒的淚水已忍不住流了下來,順著麵頰,滴落入她的眼裏。
她沒有眨眼,她睜眼迎接著他的淚珠,當淚珠滴入她的眼裏時,她的臉突然變得安祥恬靜和滿足--她的生命裏已有了他。
死亡來得比閃電還快。
她完全不能抵抗。
也沒有人能抵抗。
三
蠟燭已將燃盡,燭淚還未幹。
燭淚一定要等到蠟燭已成灰時才會幹,蠟燭寧願自己被燒成灰,也隻為了照亮別人。這種做法豈非很愚蠢?
但人們若是肯多做幾件這種愚蠢的事,這世界豈非更輝煌燦爛。
黎明前總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
楊錚還是抱著花舞語,眼淚卻已像泉水般湧出來。
東方已泛白了,黑暗已過去了。
燭已燃盡,淚也已幹了。
淚痕是看不見的,可是鮮血留下來的痕跡,卻一定要用血淚才洗得清。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楊錚一向都是用“寬恕”來代替“報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殺人的刀,但是現在他的心裏竟已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嬌陽照亮了大地,黎明終於來了。
楊鋒已將花舞語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自己就坐在她的旁邊,目光卻停留在窗外。看著乳白色的晨霧在綠草花樹間升起。
他看著窗外,隻不過因為窗外有三弦的弦聲。
蒼涼古老的弦聲,就仿佛和晨霧同時從虛無縹緲散出來的。
縹緲的弦聲,像是遠方親人的呼喚。又像是在訴說一種說不出來的哀怨,無可奈何的哀愁,卻又帶種說不出來的寧靜。
又仿佛在敘述人們年歲已老去、美人已遲暮、英雄已白頭,生命中所有的歡樂榮耀刺激都已遠去。
縹緲的晨霧裏,有個老頭正在彈三弦,弦聲蒼涼、哀怨。
人在花叢處,弦聲已飄入房裏。
看見彈三弦的老人,楊錚那張已被多年痛苦經驗刻劃出無數辛酸痕跡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冷笑。
“三弦初響,人斷腸。腸斷天涯,無三弦。”楊錚冷冷的說:“無三弦。”
弦聲停止,老人抬頭看著楊錚。
“你知道我是誰?”
“三十年前,無三弦憑著手上一把三弦,不知迷倒多少女子?又有哪個不知?”楊錚注視他:“卿本佳人,奈何為寇?”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無三弦淡淡的說:“這本是江湖中千古不渝的道理。”
揚錚冷笑。
“今日你前來,想必是奉了命令來殺我。”
楊錚在說“命令”這兩個字時,聲音裏充滿了詭誚之意。
無三弦當然聽得出來他話中的詭誚,卻也不在意,隻是笑笑。
“據說我那柄離別鉤已在你的手裏?”
“是的。”
“今天你就用離別鉤來對付我?”
“怎麼會?”無三弦笑了笑。“你幾時看過有人用肉包子去打狗。”
這是什麼比喻?
“對付你,必須用三弦。”
三弦又響,弦聲中閃出了三道光華。
光華七彩。
弦聲將響未響時,楊錚己順手拿起身旁的花瓶揮了出去。
三道光華迎上了花瓶。“轟”的三聲,空中爆出了三朵燦爛的光芒。
光芒也是七彩的。
花瓶已爆碎了,碎成千萬片。
七彩的光芒中,楊錚飛起,飛出窗外,飛入花叢中,飛進弦音中。
人未到,拳風卻已到了,揚錚一拳擊向三弦。
弦揚人起,無三弦縱身一掠,空中翻身,順手一掌拍向楊錚的背。
陽光下,隻見他的中指有一道暗赤色的光芒閃動,他的中指竟然夾有一枚毒針。
楊缽的人就在毒針離他背上隻有三寸時,空然墜下,就仿佛墜石從山頂落下般。
一掌拍空,無三弦立即回身,右手已從三弦把上拔出一柄薄而窄的利劍。劍出。劍聲劃過,一劍三刺。
三刺有六朵劍花。
“唰、唰、唰。”三聲,楊錚的左胸已被劃破了三道。無三弦收劍再刺,幾乎是同一時間完成。
一劍三刺六朵劍花,刺的又是楊錚的左胸。
這回楊錚早已有準備,他跨右腳,人往右斜閃而出,左手抬起,空中一抓。
楊錚竟用右手去抓利劍。
手指緊握,鮮血從縫間沁出,也由利劍尖滴落。
無三弦目光中充滿了驚訝,他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種人?會用自己有血有肉的手去抓利劍?
左手抓劍,右拳已痛擊而出。
無三弦還來不及反應時,已然聽見骨頭碎裂聲。
鼻梁骨的碎裂聲。
然後他就看見一股鮮血由自己的雙眼正下方飛濺而起。
血花耀眼又燦爛。
燦爛得就宛如流星。
流星一現即逝,血花也很快的劃下。
流入綠草、流入花叢,也流入無三弦的口中。
鹹的。
他終於嗜到了血的味道。
自己的血。
鼻梁已碎,人未死,卻已無法再站起了。
這一拳不但打碎了他的鼻子,也將他的信心和鬥誌打入了他的骨髓深處。
四
嬌陽柔豔,無三弦卻覺得寒意透骨。
一擊得手,卻沒有得寸進尺。楊錚冷冷的看著無三弦。
“回去告訴狄青麟,不用等到一年之期。”楊錚說:“我人在相約處,隨時歡迎他來。”
相約處就是梅林小木屋。
小木屋雖然重建,卻沒有往昔的風霜了。
五
頭痛。
藏花是讓頭痛痛醒的,她就仿佛是大醉醒來後般的頭痛、口幹、舌燥。
她想伸手按頭,才發覺全身已被綁住,就被綁在一張椅子上。
她眨眨眼,仔細的望望四周,她看見了另外兩個人,這兩個人也和她同樣的命運,都同樣被綁在椅子上。
椅子是用竹子做的,就連牆壁也是用竹子築成的。
這是什麼地方呢?
當藏花正這麼想時,忽然聽見:“這裏就是‘竹屋’。”
這是載天的聲音。
藏花望向右邊被綁在竹椅上的載天。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差點死在這裏。”
這是黃少爺的聲音,聲音來自藏花的左邊。
“你們也醒了?”
載天和黃少爺也是和藏花一樣被綁在竹椅上。
“竹屋”裏就隻有他們三個人。
“看來我們在昏迷中被送來這裏。”藏花說。
“風傳神的人呢?”黃少爺說:“他將我們送到此地是為了什麼?”
“還會有什麼。”藏花笑著說:“一定是好好的招待我們一頓。”
“對極了。”
聲音響起,人也跟著走出。
依舊是那樣的穿著,依舊是那樣的美麗,依舊是那樣的怪異。
一半的衣裳。
血奴帶著銀鈴般的笑聲走出。
藏花看見她這樣的穿著打扮,不禁歎了口氣。
“冬天你都穿這樣了,那夏天怎麼辦?”
“不穿呀!”黃少爺笑著說:“既涼快又省布錢,一舉兩得。”
“我不穿衣服通常隻在一種情況下。”血奴說。
“什麼情況?”
“在床上。”血奴嫵媚的說:“而且通常都是兩個人的時候。”
“在床上時,我通常也是不穿衣服的。”黃少爺說:“可如果有兩個人,我不但穿而且還穿得比平常多,比平常整齊。”
血奴突然歎了口氣。“所以你到現在還是個沒有女人要的人。”
這句話像根尖針般的刺入黃少爺的心。
黃少爺仿佛悸動了一下,但隨即大笑了起來,但是他不笑還好,這一笑卻比哭還難聽。
看著他,藏花又想起在“沁春園”時,他臉上的那一抹輕愁。
“風傳神的人呢?”載天仿佛也知道黃少爺的尷尬,立即改變了話題。“他怎麼不敢來見我們?”
“他在準備好好招待各位的用品。”血奴說:“這一頓保證令各位難忘,而且這一頓後,你們三位就永不分離了。”
“永不分離?”藏花問:“這是什麼意思?”
“給你們看樣東西,就會明白。”
血奴笑得很邪,她輕輕的拍了三下。
三聲響過,藏花她們就看見一個人走了出來。
一看見這個人,他們都愣住了。
這個人的眼睛好大好圓,眼尾有著一股倔強之急。他的鼻子很挺,嘴唇厚而帶著堅決。
這個人居然就是楊錚。
不,應該說是很像楊錚,很像二十年前的楊錚。
藏花看見這個人的臉,心裏覺得有點毛毛的。
因為在這張臉上竟然布滿了橫豎交錯的“線痕。”
那種“線痕”就像是衣服破了,而拿針線縫起來後所留下的痕跡一樣。
這麼一張臉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線痕”?
為什麼這張臉那麼像楊錚?
這個人到底是誰?
血奴得意的看著這個人。
“你們很吃驚吧?”
“這……這個人是誰?”藏花問。
“不是這個人,而是五個人。”血奴說。
“五……五個人?”
“是的。”血奴說:“他是由五個人組合而成的。”
“五個人組合?”載天喃喃的說。
“對的。”血奴說:“將五個人身上不同的部份取下,經過某種特別的處理後,再組合在這個人的身上,就成了這個樣子。”
血奴說著看著他們三人,又說:“這隻是初步的樣品而已。”
“樣品?”黃少爺問。
“嗯。”血奴點點頭。“那麼成品是不是……是不是像楊錚?”載天問。
“不是像,而是一模一樣。”
載天突然想到了一件很恐懼的事,他雖然想裝的很平常,但聲音已有點抖。
“你們是不是要他……來代替楊錚?”
“不是代替。”血奴得意的說:“他就是楊錚。”
“那真的楊鋒?”黃少爺問。
“沒有了。”
“沒有了?”黃少爺問:“沒有了是什麼意思?”
“沒有了就是沒有。”血奴說:“這個楊錚既然已經產生,那個楊錚就必須死。”
“他恐怕不會那麼容易死。”藏花說。
血奴冷笑。
有時候冷笑就表示看法不一樣。
“你們雖然將他造得那麼像楊錚,可是還是有一個漏洞”,廣載天說:“武功呢?難道他也會楊錚那種不傳的‘離別鉤’招式?”
“如果說這世上有一個人了解揚錚,這個人是誰?”血奴說。
--敵人。
唯有仇敵才會特意的去了解你的一切。
藏花、載天和黃少爺他們三人幾乎是同時想到了這個人,也同時說出:“狄青麟。”
“對。”奴說:“雖然他對離別鉤的招式不是完全會,但卻已足夠了。”
血奴笑了笑,又說:“這世上會有誰無緣無故的跑去試楊錚的武功?”
寒風在竹屋外呼嘯,卻從竹縫中徐徐流入,也從藏花她們的衣服空隙間穿進。
寒風襲擊,令人顫抖不已。
“你說過我們三人永遠不分離,是不是也想將我們組合入這位楊錚先生的體內?”藏花問。
“不是。”
“那我們三人會組合成誰?”
“載天。”血奴看著載天。
“載天?”藏花有點吃驚。“這裏有現成的載天,為什麼還要另外組合?”
“這個載天他會聽我們的指揮嗎?”血奴說:“一定不會,我們雖然擁有‘再造’的技術,但那隻是限於外表,思想,我們還無法控製。”
“所以你們就必須要找一個能控製的人,來充當傀儡?”藏花問。
“是的。”
“楊錚這個傀儡是誰?”
“說了你們也不知道。”
“那載天的傀儡呢?”黃少爺問。
“是你們的老友。”血奴說。
“老友?”藏花笑笑。“我們有這麼不要臉的老友嗎?”
血奴又在冷笑。
有時冷笑也代表默認。
她又輕輕的拍拍手。
這次走出來的人,藏花實在無法不大吃一驚、她睜大眼睛盯著這個人。
“是你。”
“是我。”
這個人在笑,但他眉宇間的那道刀痕卻仿佛在冷笑。
看見這個人,載天一點吃驚的表情都沒,他隻是不屑的冷哼一聲。黃少爺卻已大叫了起來,他如果手腳能動,包準一定跳起來,左左右右給這個人十來個巴掌,然後再將這個人抓到藏花麵前,要他脆下,要他道歉。
“為了你,藏花幾乎無法向楊錚交代,為了你,她不惜跟青龍會作對,為了你,她難過了一陣子,她以為你已經死了。”黃少爺的嗓門還真大。“誰知道你不但好好活著,居然入了青龍會。”
“他本來就是青龍會的人。”載天說。
“什麼?”黃少爺說:“既然知道他是青龍會的人,為什麼還讓藏花帶走?”
“我們雖然明知道他是青龍會的人,卻一點證據也沒有,而且他的罪刑也將執行完畢。”載天說:“於是我們就將計就的讓藏花帶走,本想借此找出青龍會的秘密據點,誰知道--”
“誰知道他到了獅子鎮後就失蹤了。”藏花仿佛有點生氣。
“我們實在也想不到青龍會居然會在獅子鎮演出那場戲。”
載天居然一點愧疚之意都沒有。
“你們沒想到的事情還多的。”藏花說:“輕輕鬆鬆的將計就計,我可是差點送了命。如果沒有你們這要命的將計就計,我現在說不定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一邊喝酒,一邊欣賞著雪花飄飄。”
“也說不定你又陷入那個危險的局麵。”黃少爺說。
這倒是實話,藏花是天生好動的人,叫她無所事事的待在家裏,不出三天她一定會發瘋,這檔事她就算沒參加,也會想辦法去管別的事。
聽了黃少爺的話,她的心才稍微平了點,但被騙終歸不是件愉快的事,她又嘮叨了幾句。
六
這個走出來的人,當然就是鍾毀滅。
他很得意的看著藏花和載天在爭論,尤其爭論的話題又是他。
看見鍾毀滅得意的表情,藏花突然想起老蓋仙,想起鍾半農和那“木乃伊”的秘密。
“鍾毀滅是青龍會的人,那他父親鍾半農呢?”藏花問。
這次回答的人居然不是載天。
“如果他不那麼頑固不化,也不會落得那個下場。”鍾毀滅淡淡的說。
“你就是那個殺了他,拿走‘木乃伊’,秘密的人?”藏花吃驚的看著鍾毀滅。
這次回答的人居然不是鍾毀滅。
“不是他。”
風傳神邊說邊走了出來。
“是我。”
看見殺父仇人,鍾毀滅居然一點表情都沒有,藏花真有點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人?
“他殺了你父親,你一點感想都沒有?”藏花問鍾毀滅。
“青龍會隻講命令,不請親情。”鍾毀滅毫無感情的說。
“看來做狗都比人青龍會好。”藏花說:“狗死了,主人最起碼會葬了它。”
藏花仿佛不想看他,轉頭望向風傳神,接著又說:“你要將我們三個人組合到那個……人的身上?”
藏花仿佛很不情願說他是人。
“是的。”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一刀將我殺死,然後丟到深山裏去喂野狗,好不好?”
“你寧願喂野狗,也不願將你身上的東西組合到他的身上?”
“是的。”
風傳神大笑了起來,他笑著拍拍鍾毀滅的肩膀。
“看來你不愧為青龍會的‘十二月’堂主。”風傳神笑著說。
“他是‘十二月’,堂主?”黃少爺問。
“是的。”風傳神說:“青龍會有十二分堂,分別以月為代號,‘正月’負責目標,‘二月’負責滲透。‘三月’………”
“三月”負責傳號,傳號消息。
“四月”負責財源。青龍會的一切開銷,由四月負責。
“五月”負責刑罰。有功的論功,該罰的決不放鬆。
“六月”負責訓練。訓練殺人,訓練專業人才。
“七月”負責策劃。正月選定目標後,由七月策劃並推動計劃。
“八、九、十月”負責行動。七月推動計劃後,由這三個月來行動。
“十一月”負責肅清。青龍會裏如果有人背叛,由十一月負責追殺肅清。
“十二月”負責暗殺。如果對象不宜公開處之,就由十二月來負責暗殺。
“這麼說你這‘十二月’堂主,還是暗殺堂的堂主。”黃少爺說。
“是的。”
這次回答的居然是血奴。
“他不但是十二月堂的堂主,還兼管六月的訓練堂主。”
“一人兩職。”黃少爺笑著問:“那拿的是不是雙俸呢?”
“對的。”血奴也笑了。“青龍會從來不會吝嗇這種錢的。”
“那他父親鍾半農被殺,他有沒有領到扶恤金?”黃少爺盯著鍾毀滅。
他居然無動於衷,麵無表情,他居然還在笑,居然還能笑。居然笑得出來。
藏花實在服了這個人了,麵對殺父仇人,麵對自己父親被殺的話題,他居然還能笑。這種人不愧為暗殺堂的堂主。
--古往今來的暗殺者,不都是冷酷無情的嗎?
“本來是應該好好招待你們的。”風傳神說:“可是時間來不及。”
“我們已不受歡迎了?”藏花說:“爭著叫我們滾蛋?”
對於這種嘲訕,風傳神一點都不在意,他把竹幾上的茶杯翻過來,舉起酒壺倒了三杯。
“動手術之前的一個對時,肚子裏不能有任何一點東西。”風傳神說:“為了避免你們肚子空的難受,和等待時間的焦慮,所以我特別替你們準備了一種喝下後會沉睡的酒。”
“就是你們剛剛倒的那三杯?”載天問。
“是的。”
“一喝下去就不會再醒了?”黃少爺問。
“會。”風傳神淡淡的說:“我一定會讓你們親眼目睹神奇的組合過程。”
“親眼看著你分解我們的身體,然後再組合到鍾毀滅的身上?”藏花說。
“是的。”
“我能不能不喝?”黃少爺問。
當然不行。
所以他們三個人隻有喝了那很特別的三杯酒。
酒已入肚,是否離死已不遠了?
第三章 又是一段無奈的情
一
走入林中,那股酸楚又回到了楊錚的內心深處。
梅花依然傲挺,木葉紛飛,陽光從樹葉縫中穿了進來,一道道的光柱投射在微濕的泥土上。
穿過梅林,小橋依昔,流水悠悠,潺潺回響。
水中楊錚的倒影隨波蕩漾。
小木屋雖然重建,但依然留有熟悉的回憶。
過去的種種甜蜜,在回憶裏卻成了尖針,它一針一針刺著那沉睡中的情感。
打開木門,一步一步的走了進去,隨著楊錚而入的寒風將窗簾吹得飄揚不停。
拉開窗簾,陽光立刻襲了進來,推開窗子,寒風迅速竄出。
初冬,風更冷。
萬籟無聲隻剩下枯枝伴著蓑草在風中低位。
楊錚坐下,坐在那唯的一張桌子旁,他凝睇桌麵,緩緩伸手摸著桌麵,就仿佛在撫摸“她”的發絲。
過了很久,他才轉頭望向牆角地上的一塊木板。
--那個木板上曾經擺著一個生了鏽的鐵箱子。
他走了過去,慢慢的蹲下。明知道這下麵已不會再擺有一個生了鏽的鐵箱子,他還是忍不住的掀開木板。
木板掀開,楊錚馬上就看見了鐵箱子。
鐵錢箱子是楊錚所熟悉的。
--這鐵箱子怎麼回到了這裏?裏麵是不是也擺著那柄離別鉤?
鐵箱子裏沒有離別鉤,隻有一束頭發。
頭發是很普通的頭發,黑色,很長,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上萬個普通人的頭發一樣。
楊錚卻一直呆呆的盯著這束頭發。
--這頭發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呢?
看不出來,無論誰都看不出來。
楊鋒的臉色很沉重,眼睛卻已有點發紅了。
他從未有過這種樣子,就算喝醉了,他眼睛還是亮的。
--他怎麼會變成這付樣子?
頭發已放在桌子上,楊錚還是在盯著這束頭發。
--“這是誰的頭發?”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任何人都可能有這樣的頭發。
--“這麼長的頭發,一定是女人的。”
楊錚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判斷並不正確,因為男人的頭發也很長。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也。”
誰剪短頭發,誰就是不孝。
常常有人說故事,說到一個人女扮男裝忽然被人發現是長頭發,別人立刻就發覺她是女人了。
說這種故事的人腦筋一定不會很發達,因為這種故事最多隻能騙騙小孩子。
--奇怪的是,卻偏偏還有人要說這種故事,不但說,甚至還從來不變。
“無論如何,這隻不過是幾根頭發而已,有什麼好奇怪的。”
這個聲音響自楊掙身後,這個聲音是女人的聲音。
楊錚一點也沒有吃驚,仿佛他已知道這個女人是誰,這個女人會來這裏。他頭也不回的說:“有。”
“有什麼?”女人問。
“奇怪。”楊錚還是望著桌上的頭發。“而且很奇怪。”
“哪點奇怪?”
“有很多點。”楊錚淡淡的說:“頭發怎麼會在鐵箱子裏?鐵箱子怎麼又回到這裏?是誰將它放回去的?這樣做有什麼用意?”
這個女人仿佛怔住了,她默默的走到楊錚對麵的那張椅子旁,慢慢坐下,一雙漆黑明亮的眸子直看著他。
她赫然就是黑妞。
二
黑妞也在看著桌上的那束頭發,她歎了口氣。
“若是我猜得不錯,這必定是狄青麟的傑作。”楊錚忽然抬頭看著黑妞。
“狄青麟?”黑妞說:“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就是為了要讓我看到這束頭發。”
“可是這頭發又有什麼特別呢?就算看到了也不會怎麼樣呀,他這麼做豈非很滑稽。”
她嘴裏雖然這麼說,心裏卻忽然感覺到有些不對了,很不對。
像狄青麟這種人,當然絕不會做滑稽的事。
“我留下無三弦的活口,就是為了要讓狄青麟知道我在這裏等他。”楊錚說:“就算無三弦沒有將消息傳給他,他也算準了我一定會來這裏,所以就先將這鐵箱子放回木板下。”
黑妞凝視看楊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的聲音仿佛在抖。
“你知道這是誰的頭發?”
楊錚沉默,沉默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
“我知道。”
“你能不能確定?”
“我……”
“你也不能確定。”黑妞問:“是不是?”
她不等楊錚開口,接著又說:“狄青麟這麼做,就是要你認為這頭發是呂素文的。”黑妞有點激動。“要你認為她已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你的心一不定,他就有好機會殺你了。”
黑妞的目光直逼著他。
“你為何要上他的當?”黑妞繼續的說:“呂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裏,他為何不索性當麵來要脅你?”
“別人能,他卻不能。”楊錚歎了口氣。“因為他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他不能?”
“因為他是狄青麟。”
江湖中若有人知道狄青麟是用這種手段才勝了楊錚,豈非要令天下人恥笑。
“但現在是他的手段高明之處。”
“頭發也許不是她的。”
“頭發不是,也許是。”楊錚的目光望向了窗外遠方的天空。“誰也不能確定。”
“那麼你若完全不去理會,就當做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心計豈非就白費了。”
“隻可惜我已經看到了。”
“就因為他什麼也沒有說,所以你才懷疑,就因為他算準了你會懷疑,所以才這麼樣做。”黑妞說:“你也明明知道他的用意,卻偏偏還要落入他的圈套。”
“世事本就是如此。”他笑了笑,淡淡的說:“有些事縱然明知道是上當,還是要去上這個當。”
“你已在懷疑這束頭發是呂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亂了,現在你若和人決鬥,對方的武功縱然不如你,你也必敗無疑。”
就算敗了,他又能怎樣?
狄青麟的目的就是要楊錚心亂,無論楊錚是相信也好,是懷疑也好,隻要他去想這件事,狄青麟的目的就已達到。
那本是他魂繞夢索的人,他幾時忘記過她?
他就算明知這並不是她的頭發,還是忍不住要牽腸掛肚,心亂如麻。
因為狄青麟已將她從楊錚的回憶裏挑了出來,因為狄青麟已讓他想起了她。
一間石屋,一張石桌,一個狄青麟,一個白色女人。石桌上依舊有酒。
狄青麟輕輕的輟了一口,看著白色女人,輕輕的說:“問題並不在頭發是誰的,而在楊錚是個怎樣的人?”
白色女人無語。
“這一計正是針對楊錚而設的。”狄青麟笑了。“若是用在別人身上,也許就完全沒有用了,因為別人根本就不會想這麼多,這麼遠。”
他深深的注視白色女人。
“因為別人不會有他那麼多情。”
三
楊錚還是靜靜的坐著,目光卻由窗外轉向桌上的頭發。
“你一定要想?”
楊錚沒有回答。
有時不回答就是回答。
“你當然要想。”黑妞替他回答了。“因為你不想比想還更要難受。”
她凝視他。
“因為你太多情了。”
有時多情,豈非也是無情。
因為情到濃時,就會化為“無”。
“狄青麟或許馬上就會出現,或許明天?後天?或許更久?”黑妞說:“他一天不出現,你就心亂一天,他十天不出現,你就心亂十天。”
黑妞歎了口氣,又說:“他以逸待勞,你卻在這裏憂心如焚,這一戰的勝負,也就不問可知了。”
楊錚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說:“有些事你縱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她對你難道就真的這麼重要?”黑妞說:“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黑妞的眼睛仿佛已濕了。
她為什麼會這樣呢?
“難道在你的心目中,就沒有別人能代替她?”
楊錚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凝注著她。
黑妞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隻想你明白一件事。”楊錚一字字緩緩的說:“你若換了我,你也一定會這麼樣做,她若換了你,我也會這麼樣對你的?”
黑妞沒有動,就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
可是她的眼淚卻已流下了。
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言,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已有十年了。黑妞才忽然開口:“我認識你的時候才十二歲。第一次看見你的地方就是這裏。”黑妞的聲音仿佛來自從前。“那一天也正如今天一樣寒冷,我縮在木門旁直發抖,天色已越來越晚了,天空已飄下了雪花,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僵硬,寒風還是無情的從我單薄的衣服外襲了進來,那時我真恨,恨天地,恨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恨孤兒的冬天為什麼總是特別寒冷?”
她的聲音也仿佛來自冰冷的天空。
“這時候你出現了,你就像是神話中的‘白馬王子’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黑妞哺哺的說:“你把我帶進了這裏,替我披上了你那唯一的禦寒的外袍,將你那夜裏要獨自享受的美食給我。”
她終於轉過頭來,用一雙情深款款的眸子凝注著他。“從那一刻起,你就已闖入了我的‘夢中’。”她說:“過了五年,有一天你忽然對我說,你的一個強敵逃獄了,他很可能隨時隨地會回來找你,隻要他來,勢必是一場生死之鬥,你問我願不願意為你做一件事?”
她當然願意。
“你要我離開,要我去開店賣東西。”她說。“然後告訴我一些密語,如果有一天忽然有人來說出了這些秘密,你要我殺了當時在場的人,再到這裏來等你,因為那時一定是你的生死關頭了。”
楊錚的目光有了歉疚。
“我每夜都在祈求,祈求神明保佑這一天不要來到。”黑妞臉上的淚痕還末幹。“昨天當她來了以後,我就恨不得立刻飛來這裏。我等了你一天,想不到卻是看見你這個樣子。”
楊錚無語,他不知如何開口才好,麵對著黑妞,麵對著她那純純的情,他的心又在絞了。
女人若真的愛上了一個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的唯一的女人,絕不容第三者再來加入。
但無論如何,楊錚的心裏畢竟是早已有了呂素文。
黑妞癡癡的看著他,心裏也不知是酸?是苦?是甜?還是無可奈何?
“我忽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個呆子,你認得她在我之前,我還沒有過見你的時候,你們之間已經有了許許多多的事發生,我是後來才加入的,所以應該生氣的是她,不應該是我。”
她忽然笑了,雖然笑得很辛酸。苦楚,無奈,卻還總是笑。
“這是你非想做不可的事,就去想吧,去做吧!”她凝注他。“但我要告訴你一點,有件事也是我非做不可的。”
“什麼事?”
“你在這裏想她,我在這裏想你。”
楊錚的眼睛裏仿佛有了一層霧。
一層像秋天的霧,淒涼。蕭索,卻又無可奈何。
“情”字一物,為何總是那麼令人無可奈何?
這句話聽來仿佛很俗氣,但卻的確有它永恒不變的道理。
四
窗外風在呼嘯,落葉在紛飛,日已偏西。
“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黑妞忽然改變了話題。“狄青麟被關的地方,知道的人不會過十人,他的穴道被點之處,除非是用黃山高峰上的千年寒鐵打造成的細尖刺入才有解,這個秘密知道的人不到五個,為什麼會有人能救得出他呢?”
楊錚在聽。
“根據劫後的現場來看,和那些死的比較晚些的人說,救狄青麟的是一個女人。”黑妞看著楊鋒。“這個女人是誰?為什麼知道這些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