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五劍(1 / 3)

第一章 石屋裏的狄青麟

一間石屋、一張石桌、兩張石椅、一盞燈、一個銅爐、一壺酒、一個水晶酒杯、一個水晶碗、一個人。

銅爐在石桌上,銅爐上煨著一鍋桂花蓮子白果粥,清香彌漫了石屋。

人在燈旁。

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一張蒼白清秀的臉上。總是帶著冷冷淡淡,帶著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石板上鋪著來自波斯的羊毛地毯。

狄青麟瀟瀟灑灑的穿件純絲的白色長袍,赤著腳,盤膝端坐在石桌前,坐在羊毛地毯上。慢慢的輟飲著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

石屋外的林中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林中的梧桐仿佛在低訴寂寞。

石屋的門開了,一個如幽靈般的白色女人,隨著門外的秋風飄了進來。

狄青麟故意不去看她,依舊慢慢的喝著酒。

進來的白色女人就坐在他對麵的石椅上,她替自己用石桌上的水晶夜光杯,倒廠杯波斯葡萄酒,靜靜的看著他。

--默默相對,默默喝酒。

過了很久,狄青麟才抬起頭看看她。

“是你?是你來了?”

“當然是我,當然是我來了。”

“可是我記得你應該在半個時辰之前就該來了。”

“半個時辰之前,我是應該已坐在這裏了。”她說:“但是那個老烏龜可是個不簡單的人,我必須很小心的,才能出來一趟。”

狄青麟看著她。

“上次你出來,距離這一次有多久了?”

“十三年了。”

“十三年過八個月零七天。”狄青麟說:“你來救我的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九,今天是十月初七。”

他望著她。“整整已經過了十三年又八個月零七天了。”

“歲月不饒人。”她歎了口氣。

“十三年來,你過得還好?”

“很平靜。”她淺淺的輟了一口酒。

“那個老烏龜有沒有常常出現?”

“沒有。”她的聲音仿佛在顫抖。“可是要比出現還令我恐怖。”

“哦?”

“如果他出現,你會知道他的人就在你眼前,可是他不出現。”她說:“卻讓你感覺到他好像時時刻刻都在你的左右。”

她又喝了口酒。“那種感覺就仿佛你身在深林中,雖然沒有看見任何危險的動物,卻又時時提防著臨時出現的猛獸一樣。”

狄青麟替她盛了碗桂花蓮子白果粥,也替自己盛了一碗。

“你和老烏龜的約定是多久?”

“二十年過一個月。”

“二十年過一個月?”狄青麟望著碗中冒出的白煙。“為什麼不是二十年?為什麼不是二十一年?偏偏要二十年過一個月呢?”

他喝了一口粥。“為什麼要多出這麼個零頭的一個月?”

“也許他覺得這麼個零頭,比較好玩。”白色女人淺笑道。

一定有用意的。狄青麟說:“我太了解這個老烏龜,他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白色女人也喝了口粥。“或許他這麼做的用意,就是要我們疑心、猜測。”

“但願如此。”狄青麟想了想。“這個老烏龜做事的方法,遠比邵空子詭異多了,武功又深不可測,真是個令人頭痛的人物。”

“他早已不再管江湖事,為什麼偏偏對揚錚的事那麼熱心?”

“因為楊錚的父親楊恨,是他唯一的生死之交。”狄青麟輕輟了口葡萄蕩酒。

“他既然要幫楊錚,為什麼不幹脆一點?”

“他不希望楊錚成為一個沒有主見,處處依靠幫助的人。”狄青麟說:“他要楊錚成為第二個楊恨。”

狄青麟看著白色女人,微微的笑笑,接著又說:“如果不是這樣,他又何必逼你遵守二十年的誓約,如果不是這樣,二十年前,你早已死了。”

“他要我遵守二十年過一個月的誓約,為的就是要楊饞親手殺我?”白色女人淡淡的問。

“好像是的。”

白色女人的眸中突然現出一種說不出來的表情,那是種有根、有怨、有哀、有愛、有無奈的綜合表情。

“如果不是這樣,你好像二十年前就已死了?”白色女人在笑,冷笑。

“他不殺我的原因,好像跟你有點不大一樣。”狄青麟說。

“哪個地方不太一樣?”

“他一定會給楊錚一個機會。”狄青麟說:“一個正正當當公公平平的機會,他要揚錚以自己的力量來跟我決鬥。”

他笑了笑,又接著說:“要不然十三年前你違背誓約,偷偷跑出來救我,又怎能逃過他的耳目呢?”

“他給楊錚一個公平的決鬥機會,你呢?”白色女人說:“你好像沒有給楊錚公平的機會。”

“有,決鬥時,我一定給楊錚一個公平的機會。”狄青麟微笑道:“可是決鬥前,就看個人的手段了。”

“你的手段好像比較殘酷一點。”白色女人說:“你先將女兒送回去給他,讓他有了親情,一有親情,心就會軟,然後你再時時刻刻製造危機,讓他心裏有壓迫。”

狄青麟在聽。

“心裏有壓迫,就會空虛,一有空虛的感覺出現,就會更想依靠親信的人。”白色女人說:“這時你再將他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除去,造成他孤立。”

白色女人凝視她。

這個問題,白色女人不知道怎麼回答,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希望楊錚勝?抑或是楊錚敗?

--江湖人,敗就是死。

她希望楊錚敗,卻不希望楊錚死。

這是種什麼心理?白色女人自己也不清楚。

“現在楊錚幾乎是孤立了,接下來你要怎麼做?”白色女人問。

“接下來當然是最重要的一個步驟。”狄青麟說:“我要讓他最後一道堤防崩潰。”

“最後一道堤防?”白色女人問:“什麼樣的堤防?”

“感情,親情。”

“感情?親情?”

“親情當然就是他的女兒花舞語。”狄青麟凝視著白色女人。“感情當然就是他最心愛的一個人。”

狄青麟眼中閃起一種得意、殘酷的光芒。

“我要送給他一樣,他最心愛女人身上的東西。”

病人感到最不方便,最困擾的事就是大小便,尤其是揚錚。

他的腰部以下都是用木板夾著,想動也動不了,更別說是轉個身。

幸好“傳神醫閣”不但是醫術一流,服務也是一等一。像楊錚這樣的大人物,都是有專人服務。

在床頭靠牆上有一條繩子,繩子一直順著牆壁沿伸出窗戶,連接到“醫閣人員休息室’”,繩尾上綁著一個鈴鐺。如果病人須要服務時,隻須拉拉病房內的繩頭,繩子一拉動,休息屋的鈴鐺就會響,一響就立刻會有人去替你服務了。

楊錚剛剛拉過繩子,手還沒有完全放下,就來了一位很甜的女孩。她進來後。先替揚錚理理床被,然後笑著問:“王爺,有什麼事?”

“拜托你好嗎?我一聽見‘王爺’這兩個字,病就忽然加重了。”楊錚苦笑著說。

“是的。”她的聲音也很甜。“楊……楊大人。”

“唉!換湯不換藥。”楊錚歎了口氣。“我姓楊,叫楊錚,鐵錚鋒的錚。”

“是,楊錚。”

“對。”

她的眼睛也很甜,那甜甜的目光停留在楊錚的臉上。

“什麼事?”

“我知道現在是晚上,而且已經入冬了,病人也不能吹風。”楊錚一付可憐兮兮。“可是這屋裏實在太悶了,能不能麻煩你,將窗子稍許開些?”

“可以呀。”

她連猶豫都沒有,馬上走過去將窗子打開,然後回頭衝著揚錚笑。

“這樣可以吧?楊錚。”

“太可以了”楊錚笑了。“謝謝你。”

“不客氣。”

她笑著走了,留下滿屋的甜甜餘味。

楊錚深深的吸口氣,仿佛是在回味著那甜甜的餘味,又仿佛在品嗜著剛由窗外流進來的清新空氣。

“好,真是好味道。”楊錚閉起眼睛。“進來吧,我已經等了一天了。”

靜悄悄的,沒有腳步聲,沒有敲門聲,他怎麼知道有人來?

“吱呀”一聲,門卻開了。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黑妞鹽漿不但口味好,香味也是十足的。”楊錚笑著說。

“原來爹已經聞到味道了。”

花舞語拿著小提鍋走近床邊。

“早上買完後,我還有一些別的事,所以到現在才來。”

“沒關係。”楊錚睜開眼看著她。“有來總比沒來好。”

“要不要現在喝一碗?”

“好。”楊錚望著她手上的小提鍋,“這碗‘黑妞鹽漿’的味道一定很特別。”

楊錚最後“特別”兩個字,仿佛也用很“特別”的聲音說出。

花舞語好像沒有感覺到那兩個字的“特別”聲音,她很愉快的盛了一碗香味四溢的鹽漿,遞給楊錚。

“要不要我喂您?”

“我自己來。”楊錚說:“在床上已躺了七八天,再不動一動,骨頭都生鏽了。”

楊錚揚起身子,半靠在床上,接過花舞語手中的鹽漿,貪婪的聞了聞。

“好,難怪她的生意特好。”楊錚說:“每次去,她店裏的人七八張桌子,總是坐了十幾個客人。”

花舞語的眉睫仿佛動了動。楊錚沒有看見,他隻顧望著手中的鹽漿。

“趁熱喝了,涼了就不好喝。”

“好。”

楊錚用湯匙攪了攪,然後舀了一湯匙,愉快的喝下去。

看見他喝了一湯匙,花舞語竟然有了興奮的表情,但隨即又恢複正常,因為這時楊錚正好抬起頭來。

“舞語,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能不能麻煩你一下?”

“可以呀!什麼事?”

“我今天晚上的藥還沒有吃,你能不能幫我去拿?”楊錚說。

“我這就去。”

花舞語轉身離去,臨到門口又回身,笑著說:“鹽漿要喝完。”

“等你回來時,保證連一滴也不剩。”楊錚笑著回答。

花舞語一走出房門,楊錚臉上的笑容忽然不見了,他用一種很凝重的眼光盯著鹽漿。

殘秋初冬的夜雖然寒冷,卻有明月。繁星。

楊錚腹部一用力,張口朝著窗外,射出一道水柱,竟是剛剛喝下的鹽漿,他右手一揮,手中的碗,慢慢的飛出窗外,就好像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托著碗似的。

窗外花叢深處,仿佛有一人影起身接住碗,將碗中鹽漿倒掉,然後再將空碗送回。

空碗飛回的速度比飄出時快多了,顯見花叢人影的功夫比楊錚還要差些。

楊錚剛一接住空碗,就聽見敲門聲。

“進來。”

花舞語一進門仿佛先瞄了楊錚手上的碗,見到碗已空,才綻開笑容的說:“他們說,你晚上要是無法入睡,才吃藥,否則就不必吃了。”

“哦?”楊錚望望手中的碗。“今天喝了這麼好喝的‘黑妞鹽漿’想必一定很好睡。”

剛說完話,楊錚突然伸個懶腰,眼中竟充滿了困意。

“我怎麼突然覺得很困呢?”

“大概是累了。”

“嗯。”楊錚點點頭。“昨晚上沒睡好,早上又是一大早就被吵醒。”

“那就早點休息。”

花舞語幫助他躺下,蓋好被子,然後用一種愉快的聲音說:“明天還要不要我帶什麼東西來?”

“明天……”楊錚的眼皮已垂下。“帶些花兒來吧。”

“好。”

未到十五,月卻已經很圓子,月光輕柔的如多情少女的手,輕撫在楊錚的臉上。

從花舞語離去後,他一直沉睡著。連動都未曾動過一下。

窗子還是開著,夜風帶來了遠山的氣息,也帶來了一條人影。

纖弱的人影隨風飄進窗內,一身漆黑的夜行衣,仿佛幽靈般的站在床前,她的目光也如月光般明亮,卻帶著殺氣。

楊錚的手突然動了動。黑衣人立即縮身緊靠牆壁而立,摒息看著他。

揚錚睡夢中仿佛感覺到有點寒意,他剛剛手動了動,隻不過是將手放進被子裏,人仿佛根本未曾醒過,更不要說是知道有人進來。而且是帶著殺氣。

黑衣人輕輕的吐了口氣,慢慢的再次走近床邊,雙眼滿布殺機的凝望著楊錚。

她的手已揚起,月光下清清楚楚的看見她手上有著一把短劍。

一把帶有紅色劍穗的女人配劍。

劍鋒上閃著青青的光芒,就仿佛傳說中妖魔鬼怪眼中的光芒一樣。

夜風寒冷,劍氣更寒。

寒如冰,寒如黑衣人眸中的那股殺氣。

劍刃破空,“咻”的一響,短劍已穿破被子,刺入楊錚的身體。

“篤。”

短劍刺中身體,竟然發出這種聲音。

這種聲音竟然就像暗器射中木頭時,所發出的聲音一樣。

再看楊錚,他竟然已睜開眼睛,笑嘻嘻的看著黑衣人,他的臉上一點也沒有中劍痛苦的表情。

黑衣人雙眉一皺,欲拔劍時,揚錚忽然開口:“慢一點拔,小心弄壞了我的被子。”

楊錚伸手幫忙黑衣人將劍拔出。

丁拔出的劍鋒上,竟然沒有血跡,黑衣人驚楞的看著楊錚。

“你剛才刺的部位,是我腹部的‘山麻穴’”,楊錚說:“此穴如果被劍中,就宛如一劍刺入心髒一樣,會立即死亡對不對。”

“難道你已學會了‘天轉地換移穴大法’?”黑衣人問。

“我是想學會這種功夫,可惜我一直找不到這本秘笈。”

“我剛剛那一劍--”

“正是我的‘山麻穴’。”

黑衣人又眼中有突然露出一種很驚訝。很奇怪的神情。

“被刺中了‘天麻穴’為什麼沒有死?”楊錚笑著說:“你感到不解是不是?”

黑衣人點了點頭,目光直盯著被子上的那個劍洞。

“感到奇怪的事,你不會去查個明白。”楊錚說:“掀開被子看看,不就明白了。”

黑衣人伸出手,又縮了回去,仿佛怕被子裏有條毒蛇,她退後了一步,用劍尖挑起了被子。

被子一掀開,黑衣人就楞住了。

揚錚胸口以下竟然不見了。

被子掀開後,黑衣人隻看見床上放著一根木頭,而楊鋒的腹部和腿都不見了。

怎麼可能呢?

人的下半身怎麼會不見呢?

沒有下半身,人怎麼可能還活著?

這是怎麼一回事。

楊錚突然大笑了。

“親眼看見都未必是真的。”揚錚說:“這個道理,想必你應該知道?”

“可是你的……你的下半身?”黑衣人的聲音仿佛有點抖。

“有些事情隻看表麵是不夠的。”楊錚說:“就像現在你隻看上麵,當然會害怕。”

楊錚伸手指指床下。“你為什麼不蹲下來,看看床下麵呢?”

看。當然要看。

不看的話,她以後的每一個晚上恐怖得都會睡不著,就算睡著了,半夜都會嚇醒,都會被惡夢嚇醒。

--一種隻有上半身妖魔的惡夢。

沒看之前,她是滿臉驚嚇,蹲下一看,她就忽然捧腹大笑。

大笑個不停。

楊錚也在笑。

兩個人笑得都仿佛很開心。

楊錚的笑是含有得意之色,黑衣人卻像是忽然撿個大元寶般的開懷大笑。

黑衣人實在忍不住的又低頭望床上。

楊錚那不見的下半身,就在床下。

上半身在床上,下半身在床下,從側麵看的話,楊錚的人就好像被床板切成兩半。

但你如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床板中間有個洞,楊錚的下半身隻不過是穿過床板洞而蹲在床下而已。

--有些事情就像這樣,你隻看表麵是看不清的。

“楊錚不愧為揚錚。”黑衣人大笑的說。

這是一句捧人的話,可是楊錚聽了,居然歎了口氣。

“為什麼每個人都是說:‘楊錚不愧為楊錚’。”楊錚說:“為什麼不說‘楊錚果然厲害’,或是‘若論機急智聰明,沒有人能比得過你’。”

他看著她,又說:“這一類的話,我聽起來也比較舒服些。”

黑衣人還在笑。

她實在服了楊錚,居然能想出這種方法來躲避刺客的暗殺。

楊錚雙手一按床,用力一提,下半身就穿過床板回到床上,雙腳一盤,端坐在床上。

看見楊錚這個舉動,本來還在笑的黑衣人,笑聲突然斷絕,笑容僵在臉上。她吃驚的看著楊錚的腳。

“你……你的腿不是受傷了?”她問:“不是用木板夾著嗎?怎麼現在忽然可以動了?”

“我的骨頭比較賤一點,過不得好日子。”楊錚笑著說:“叫我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什麼事有人服侍著,這種日子過三天我就受不了。”

他拍拍腳,又說:“所以到了第四天,我就偷偷拿下夾板,偷偷的跑下床來運動,如果有人來了,我當然是馬上躺回床上,再把夾板夾上。”

“連風傳神你也瞞過去?”

“以他的醫術觀念‘傷筋動骨’、最少要一百天才能康複。”

“誰知道你竟然好得這麼快。”

“不是好得快,而是我的傷沒有想象中那麼嚴重。”

“傷的重不重,難道風傳神也看不出來?”

“他又沒有剖開我腿上的肉,怎麼能知道我到底傷的有多重?”楊錚笑笑。“我剛剛說過,親眼看見,都未必須是真的,更何況隻看外表。”

“這一點,我以後一定會深深記住。”黑衣人忽然冷笑一聲。“我也要告訴你一點,下次有人再行刺你時,千萬不要和他說話。更不要讓他知道你的秘密。”

短劍一抖,劃破話聲。

劍鋒薄如春冰,殺氣卻濃如積年不化之雪。

黑衣人手中的短劍一抖就是七朵劍花,朵朵離楊鋒身上七大死穴不遠。

楊錚沒動。

黑衣人卻已動了,劍花還未消失,她的人忽然旋轉,越旋越快,就宛如陀螺般的發出“嗡嗡”聲。

“嗡”聲隨著旋轉速度,越來越快,勾起尖銳。刺耳的響聲,已震得窗子上的宣紙“沙沙”作響。

窗外花叢裏憩息的倦鳥,也被這刺耳的響音吵醒,揚起翅膀,振翼而飛,剛飛起,突然雙翼一軟,整隻鳥已然掉了下去。

這隻憩息的倦鳥竟然被這刺耳的響聲震死,它還未掉落地麵時,小小的七孔已流出了鮮血。

想不到黑友人的旋轉所發出的聲音裏,竟含有“殺人震波”。

“殺人震波”是扶桑忍者的必殺術之一。

它的原理就和少林的“獅子吼”有異曲同功之妙,都是借用“音波”而達到殺人之目地。

在“嗡嗡”響聲剛發出時,楊錚已用內力逼住雙耳之耳膜,所以這“殺人震波”對他一點效都沒有。

當窗子上的宣紙被震碎的那一瞬間,旋轉的圓環裏突然閃出了幾道暗青色的光芒。

光芒細弱如雨中遠方的星光,既朦朧又短暫,就算注意看,都不易察覺,何況是在楊錚這種情況下。

光芒一閃即滅。

--一滅通常都是代表有人死亡。

這旋轉中而閃出的光芒,也是扶桑的必殺術之一--殺人光。

“殺人光”致人於死的地方並不是它的光,而是那發出光芒的暗器。

當你發現光芒時,暗器已悄然的進入你的身體,等你感到死亡氣息時,光芒也已消失了。

--光芒隻是令你迷惑,暗器才是凶手。

光芒剛閃起,揚錚已抓起被子擋在麵前。

光芒消失,暗器也已沒人在厚厚的被子裏。

暗器煙沒,光芒消失,“嗡”聲已絕,旋轉也停了,黑衣人再次吃驚的看著他。

能破扶桑的“必殺術”,原本應該很高興,可是楊錚沒有。

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感覺,他隻是靜靜的看著她,臉上竟然布滿了一種不該在他臉上出現的表情。

那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那是一種哀怨、無奈、淒傷的表情。

他的眼眶仿佛有光芒在閃耀,仿佛有淚珠在滾動。

黑衣人也靜靜的凝視他,她的眸中仿佛也有光芒在耀動。

剛剛瀟灑自如的楊鋒,此刻就宛如是一尊木雕,甚至比木雕還悲哀。

“我從沒有想過要殺你。”楊錚悠悠的說。

“我卻要……要殺你。”黑衣人的聲音裏仿佛有了悲愴痛苦。

“我知道。”楊錚點點頭。“因為從你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你就注定要扮演這個角色。”

“什麼角色?”

“一個要殺我、必須殺我、卻又不忍殺我。”楊錚深深的注視她。“更不想殺我的角色。”

黑衣人的眼中閃起了一絲痛苦。無奈的神情,她的身子也仿佛在抖。

“我……我為什麼會不想殺你。”

“何必?”楊錚歎了口氣。“何必要我說明?”

他的眼中仿佛也有了無奈。“你明明已曉得我已知道你是誰?為什麼還要問我呢?”

初冬、明月、繁星,這本是個詩般的夜晚,為什麼會充滿了這麼多的傷感?

“我是誰?”

黑衣人的瞳孔中有了一層朦朧。

“我知道。”楊錚感傷的凝視她。“我早已知道你是誰了。”

“說。”黑衣人的聲音竟然有了嘶啞。“我是誰?我究竟是誰?”

“花舞語。”

楊錚變得很平靜,也用很平靜的聲音說:“你就是我的女兒,花舞語。”

第二章 花舞語的情

“你是我的女兒,花舞語。”

很平靜的聲音。

平靜得就仿佛仲夏之夜輕拂海麵的微風。

窗外也是一片平靜,靜得連那本不屬於這個季節應該出現的蟲鳴聲,都隱隱約約的聽見了。

聽完楊錚的話後,黑衣人那顫抖的身子逐漸的平息了下來,眸中也已不再那樣激動。

“是的,我就是花舞語。”

她拿下頭上的黑巾,一頭亮麗飄逸的秀發立即出現在楊錚眼前。

花舞語的眼眶上有點紅潤,她注視著楊錚,用一種仿佛不屬於她的聲音問:“看來在小木屋頭一次見麵時,你就已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揭穿?”

“揭穿了有什麼用?”楊錚淡淡的說:“你失敗了,會再有另外一個人來接替,計劃不成功,還會有新的計劃產生。”

他歎了口氣,接著又說:“為了這件事,已經犧牲那麼多人了。”

--“又何苦再犧牲你。”這句話揚錚並沒有說出來,但他相信她一定懂。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難道不怕我殺了你?”

“不到時候,你是不會出手的。”楊錚說:“更何況狄青麟要你到我身邊的最大目的並不是殺我。”

“那是為了什麼?”

“他想軟化我的心。”楊錚苦笑。“想用你來讓我心裏有了情感。”

“但是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他這個計劃也就等於失敗了。”

“沒有,他沒有失敗。”

“沒有失敗?”花舞語問:“他為什麼沒有失敗?”

“你雖然不是我的女兒,可是你長得很像她。”

“她”,當然是指呂素文。

“我每次看到你,就想起她。”楊錚看著她那帶有倔強的眼睛。“多看你一次,就對她多出一分思念,多一分思念,我的心就多一分亂,多一分苦。”

花舞語看著他,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她必須要殺的人,可是她卻發覺自己下不了手,她既不是他的女兒,也不是他的思念人兒,為什麼會下不了手?

為什麼?

花舞語自己也說不上來,是他的癡情令她感動?或是她已對他有了一份情感?

“日久生情”這是自恒古以來就存在的事實。

兩人朝夕相處,誰也不敢擔保不會發生感情,男女之間的事,又有誰能擔保、預料?

楊錚今年已有四十八歲,花舞語才二十剛出頭,兩人的年紀相差一倍以上,更何況兩人又是敵對的,怎麼可能產生情感呢?

但是花舞語憑著女性獨特的“觸角”,她已經在他的眼中深處看到一縷情絲,她已知道這縷情絲是由“她”而轉變出來的,也就是說,他想在她身上找“她”的影子。

花無語卻不在乎,她不怕代替別人,隻要能夠和他生活在一起,遠離這些無奈的恩恩怨怨,她就已心滿意足了。

這是種什麼樣的感情?

花舞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隻用一種含有柔情萬種的眼光凝視他。

楊錚卻在回避著她的目光,他轉頭望向窗外。

“今天想必你已接到刺殺我的命令?”

“是的。”

“你沒有得手,怎麼回去交代?”

“不必交代。”

“為什麼?”

“正如你所說的,我失敗了,又會有人來接替。”她的眼光還是那麼柔。“這一波又一波的行動,你難道一點都不怕?”

“怕。”楊錚回答:“可是我有什麼辦法。”

“你會不會主動的去找他。”

“他?他是誰?”楊錚說:“青龍會?狄青麟?”

“所有的行動都是狄青麟在策劃和推動。”花舞語說:“隻要找到了狄青麟,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決了。”

“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單純。”

“據我所知,青龍會這次隻派出兩個堂來協助狄青麟,青龍會本身並沒有要對付你的意思。”花舞語的聲音聽起來很柔。“我可以幫你找到狄青麟。”

楊錚終於回頭,看著她。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樣做對你隻會帶來不幸。”楊錚看著她:“你明知這樣做是不該的。”

花舞語知道,她太清楚了。背叛青龍會的下場,通常隻有一種--死。

她笑了笑,笑容中充滿了無可奈何。

“你難道沒有做過明知不該做的事?”

揚錚閉上嘴。

他做過。

不但做過,現在還在做,以後還會繼續做下去。

--有些事你明知不該做,卻偏偏非要去做不可,連自己都無法控製自己。

--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感情”就是其中的一種。

--另外還有些不該做的事你去做了,卻隻不過因為被環境所逼,連逃避都無法逃避。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隻要你踏入江湖一天,你就永遠無法擺脫那個在你背上的“包袱”。

這個“包袱”裏有:仇恨、恩情、血帳、友情、愛情,還有很多你無法預料,無法抗拒,無法逃避的事。

花舞語那柔情千千的眼睛裏仿佛露出了一絲埋怨。

“我這樣做,你難道不明白我的意思?”

場錚還是隻能閉著嘴。

他明白。

可是他怎麼能接受呢?

楊錚當然明白她這麼做的意思,也明白她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年青人也是人,壞人也是人,敵對的人也是人;隻要是人,就有去愛別人的權利。

楊錚的眼睛裏忽然露出了感激,卻又帶著悲傷和無奈。

“我明白你這樣做的意思。”楊錚說:“隻可惜……隻可惜我們相見太晚了。”

“隻可惜我們相見太晚了。”

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說過這句話,也不知有多少人聽過。

可是除非你真的說過,真的聽過,否則你絕對無法想象這句話裏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多少無可奈何?

看著楊錚,聽見他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花舞語隻覺得整個人都似已變成空的。

空蕩蕩的,飄人冷而潮濕的陰霾中,又空蕩蕩的,沉人萬劫不複的深淵裏。

月光淋在草地上、花叢裏,梧桐樹上,也從窗外射了進來。將花舞語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也將她的心給扭碎了。

花舞語低頭望著自己的影子,此刻她不知說些什麼話才好。

地上本來很清晰的影子,突然變得朦朧,就仿佛從淚眼中所看到的景象般。

“這霧怎麼來得這麼奇怪?”

楊錚望著滿室的淡霧。

淡霧不知何時、從何處飄了進來,一瞬間,滿室已被淡霧籠罩了。

人在淡霧中。

“霧?”

聽到楊錚的話,花舞語才發覺地上影子朦朧並不是因為她眼中有淚水,而是霧所造成的,她抬頭望著淡淡的霧,突然臉色大變,大叫了一聲:“這霧有毒,閉氣。”

話聲未完,她的人已朝楊錚奔了過去。

楊錚這時臉色也突然變了,他變的並不是因霧有毒,而是奔過來的花舞語,他也大叫一聲:“別過來,危險。”

話聲剛出,他的人已縱身飛向奔馳過來的花舞語。

看見楊錚縱身而來,花舞語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可是在笑容還未全展開時,就已僵住了,這時楊錚也到了她身旁,伸手想去攔她,她卻已倒下了。

當淡霧來時,當花舞語示警奔來時,楊錚忽然發現淡霧中,由窗外飛人了一黑一紅的兩個小點,他縱身想拖開花舞語時,那兩小點已輕柔柔的從她背後射入。

楊錚扶起花舞語,她盡力的說:“霧有毒。”

“我知道。”楊錚溫柔的說:“這種小技倆怎麼可能瞞得過我?毒得到我?”

“我……我以為你不知道。”花舞語眸中充滿了柔情。“老蓋仙、杜無痕和溫火他們,都是死在這種霧裏,我怕你…………”

“他們也知道這種霧毒不死我的,真正致命的是,霧中的那一黑一紅‘情人箭’。”

--黑得就仿佛情人的眼睛,紅卻宛如情人的血。

“情人……情人箭?”

她在笑,可是這種笑遠比死亡還令人痛苦、心酸。

“我無法……成為你的情人,可是我卻已嚐到了………情人……的滋味。”花舞語的聲音越來越弱。“我已心滿……意足了。”

她轉頭凝視著窗外。

她在看什麼?窗外隻有一片黑暗,難道她還希望能看到陽光升起?

就算看見了又如何?

“你走吧。”花舞語說:“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你不必再陪著我。”

“我一定要陪著你,看著你好起來。”楊錚用力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花舞語搖了搖頭,淒涼的笑著。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已對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還有誰能救他?

“你若真的死了,你就對不起我。”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已準備娶你。”

這是一句多麼大的謊言。

花舞語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紅暈。

“真的?”

“當然是真的。”楊錚強忍住眼中的淚珠。“我們隨時都可以成親。”

這是一句永遠無法兌現的謊言。

她的臉更紅,眼睛裏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我一直都在盼望能有這麼樣的一天……”她的眼突然閉起,忽然說:“你走吧……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