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愛沒愛過女人,愛過怎樣的女人?
按照事先計劃好的路線,林星從廣州先到福州,所以這樣做,是不想讓人知道她到底要做什麼,包括那個叫甜甜的女孩。林星認為這是自己的隱私,這隱私裏藏的不隻是父親的秘密,也有她的秘密。一個人抱著某種目的企圖走進另一個人的世界,說穿了還是滿足她偷窺的欲望,至於偷窺到後該怎麼辦,林星沒想過。獵奇疑慮困惑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交織在一起,早讓她失去冷靜思考的可能,她就一個想法,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
福州上車,輾轉來到一個叫泉城的小城,林星先找到一個叫陳阿昌的男人。這是她在深圳就打聽到的,怎麼打聽到的,沒人知道,林星也不會讓別人知道,但是她知道這個陳阿昌很關鍵,她必須對他好一點。陳阿昌已經七十多了,精瘦,頭發和眉毛全白了,臉上開滿老年花,看上去就像一棵風幹的樹,隨時都可能倒下去。林星叫了一聲阿昌爺,掏出隨身帶的禮物:一包從韓國帶來的糖,還有一對價格不菲的護膝。老阿昌的關節不好,每年秋冬都痛得要死,再就是他喜歡吃一口軟糖,隻要有糖吃,他就覺得快樂。
兩天的軟磨硬纏後,老阿昌終於說話了,果然,他知道的太多,有些詳細情節至今還記得很清楚,講起來活靈靈的,就像事情正在發生,林星好幾次都聽得入了迷。
那個叫陳雪吟的女人是從學校直接發往夾邊溝的,就因她在一次批鬥會上替老師說了幾句話,就被打成小右派,跟老師一道發配到了天荒地遠的戈壁灘。那時她還不到二十,很年輕。一個南國女兒是無法適應大西北的荒涼與冷酷的,就算她再堅強,再有信念,在大自然的殘酷麵前,來自南國的堅強和信念壓根不起作用。老阿昌說,幸虧她遇到了林伯久,那是個好人,盡管也是右派,可還是個好人。
好人跟好人遇在一起,就免不了要生出些好事。這是老阿昌的原話,林星聽了,胃裏突然有一絲兒不舒服,好像有人動了她什麼,其實沒有,是她自己動了自己。老阿昌接著告訴她,也就在那一年,兩個人互生愛慕了,這是件好事,女人隻有跟男人生出愛慕,才能感覺到世界還有溫暖,夾邊溝的殘酷也就不算什麼了。
但是也就在那一年,大約是在冬上,有人看中了陳雪吟,不是明著看中,是暗著,看中她的也不是一般人,是個軍人,專門看管右派和勞改犯的,手裏權很大,不但管著右派和勞改犯的吃糧,還管著他們的生死。
危險因此而來,苦難也因此而來。林星倒吸一口氣,故事還沒講完,她便懂了,這是一個偷梁換柱的遊戲,這是一幕強權下的罪惡,被罪惡蹂躪的,不隻是愛情,還有兩個年輕人的一生。
一年後,陳雪吟懷孕了。這在當時,比有人反黨還令人震驚,而且不可饒恕。陳雪吟偏又不肯用土方兒將孩子拿掉,她怒恨恨瞪住那個軍人,我就要生給你看!
很快,林伯久以流氓罪被鎮壓,如果陳雪吟不弄掉孩子,這一對狗男女就沒有好下場。陳雪吟驚了,傻了,兩眼瞪住軍人:“你……你……”
軍人斬釘截鐵地說:“堅決將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到底。”這口氣聽上去很革命,軍人表現得也很革命。陳雪吟清楚,擺在她麵前的路隻有一條:死。
據說陳雪吟後來是一個老羊倌救下的,老羊倌將她背到家裏時,她隻剩了一口氣,老羊倌也曾動過收留下她的念頭,可夾邊溝的革命形勢太緊張,老羊倌最終怕了,給了她一袋幹糧,二兩糧票,說:“逃吧,能逃到老家最好,逃不回去,能遠一步是一步,記住,千萬別再尋死,尋死是最沒出息的人幹的。”
陳雪吟逃走不久,林伯久便踏上一條路,尋找的路,想不到這一路,他走得太艱難,太辛苦,耗其一生,最後還是沒找到要找的人。
“兩個苦命人啊。”老阿昌歎道。
陳雪吟先是逃到陝西一個小山村,在一孔土窯裏生下女兒,接著又一步步往南逃,那是多麼辛酸的路喲,真如信天遊裏唱的:黃峁峁的山梁苦生生的雲,這一輩輩能不能見著我的心上人,手捧把黃土問青天,一問問到個陰間……三年後,陳雪吟終於逃回老家,娘家哥以為她早不在人世了,猛乍乍見著,嚇得竟不敢認。還沒等娘家人醒過神,那個糟蹋了她的男人便又追來了,以夾邊溝農場的名義,前來緝拿逃跑分子陳雪吟。陳雪吟嚇得丟下女兒,連夜又往外逃。她知道,那男人絕不是來追她,是追孩子,他怕孩子活著,對他遲早是個威脅,他是想徹底斬斷“禍根”啊——逃來逃去,陳雪吟就把自己的黃金歲月給逃掉了,等那段曆史徹底結束,她從雲南偏僻的深山走出,世界已變得沒法認了。
人一生有多少歲月經得起躲藏,人一生又有多少時光可供灑在路上?兩個人就這麼天南海北,苦苦找尋,兩條路合起來,怕是比孟薑女哭倒的長城還長。
上一次福建之行,林星千辛萬苦,最終還是沒能見到陳雪吟,她從老阿昌嘴裏問清陳雪吟娘家的住址,一路風雨趕去時,陳雪吟七十五歲的娘家哥告訴她,妹妹出去三年了,還沒回來……
林星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回到廣州,她越想越絕望,越想越不能平靜,父親的一生,陳雪吟的一生,還有她的一生,三條河彙起來,林星就被淹沒了,徹底的淹沒。絕望至極,她向波波演了那出戲,每次隻要被困住,她就會無端地將怨恨發泄到波波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