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黑說:“鎮長了解我蔡老黑!鎮長,蔡老黑不是愛拉扯的人,平日不來打擾你,但蔡老黑是粗人,直人,我是來問問,我蔡老黑還算不算政府樹起來的農民企業家?即使不算了,還是不是高老莊的農民?”吳鎮長說:“蔡老黑是老先進呀,我沒到高老莊時你就是先進呀,咱們的老縣長憑什麼資本一舉將貧困縣帽子摘掉,就是他在高老莊蹲點,修橋修渠修地建立林場,又把高老莊的經驗推廣了全縣!咱現在的縣長要把扔掉的貧困帽子再次撿起來戴在頭上,聽起來不好聽,但更務實!當然了,不管是老縣長還是新縣長,都是共產黨的縣長,樹起的先進典型依然是先進典型麼!還有啥事你說!”蔡老黑說:“有你這話就好!那麼,我為高老莊人民修白塔,請你去你不去,你卻坐在蘇紅他們的會上講話哩,我請了皮影戲班來活躍群眾文化生活,你不理,你卻接見縣劇團的學員娃娃哩,我幹啥,他王文龍蘇紅就對著幹啥,他們背後有你做靠山,狐假虎威,這還有我的活路沒有?咱政府是支持群眾都富起來哩,總不能誰有錢屁股就坐在誰的凳子上,愛富人不愛窮人?!”吳鎮長說:“蔡老黑,你是真的對我有意見了!你是被樹立的鎮一級企業家,王文龍蘇紅是被樹立的縣一級企業家,人家支持教育,我能不去?縣上來了領導,我能不陪?唱對台戲那是你們的事,更是劇團戲班的事,現在是市場經濟了,競爭嘛!是不是今晚你那一台被壓住了?”蔡老黑說:“我來把話給領導說清,他王文龍蘇紅給大家辦事哩,我修塔也不是給我家修祠堂,演戲也不是我娃過滿月招待村人的,他王文龍蘇紅花了錢,我也是花了一堆錢的,他們花錢是九牛拔一毛,我花錢卻是殺雞取蛋的,那信用社的貸款我就不還了,我辦了集體福利了,辦了社會慈善了!”吳鎮長說:“這怎麼能扯到貸款的事?那是你和賀主任的事,本鎮長沒權管這些!蔡老黑同誌,你也是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麼,咱說話辦事,豌豆一行,茄子一行,不能混著來嘛!”蔡老黑說:“那我那麼多錢就白花了?”吳鎮長說:“你既然為大家辦福利,搞社會慈善,那你還想要什麼?我這辛辛苦苦弄的果子狸肉你不是也白吃啦?”蔡老黑說:“不管怎樣,我把話給你說了。”朱所長一直坐著沒言傳,這陣說:“老黑,隻要你喝酒,什麼事都好說,你貸了多少款?”蔡老黑說:“三十萬。”朱所長說:“一萬元一杯酒,不說給你免了,有吳鎮長的話,最起碼還可以延緩還款的時間麼,你來三十杯!”蔡老黑紅了眼,端起酒瓶,在杯裏倒一杯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一瓶酒立時完了,朱所長便要去再買酒,吳鎮長說:“老黑,你別聽朱所長說,他是日弄你喝酒哩!”蔡老黑說:“反正你們是領導,今日喝不死,明日那姓賀的再來害騷我,我到鎮政府大門口吊肉簾子呀!”自己突然鼻子呼哧呼哧,眼淚就流出來,說:“我蔡老黑活窩囊了,活背了,喝開水塞牙,放屁也砸腳,我隻說別人算計我,領導也算計我麼!”吳鎮長和朱所長就麵麵相覷,朱所長說:“老黑你咋啦,你要哭呀?”蔡老黑真的就嗚嗚哭了,這一哭竟不能止,鼻涕眼淚涎水全流下來。吳鎮長說:“他醉了,醉了。”喊門衛把蔡老黑送回家去。門衛背不動蔡老黑,架著胳膊東倒西歪地走,吳鎮長和朱所長站在院子裏聽到戲場上鑼鼓叮叮哐,叮叮哐的敲,說:“戲還沒散的……蔡老黑沒□相,這點酒就把人撂倒了?!”
西夏聽說了蔡老黑在唱戲的晚上到鎮政府喝醉了酒哭哩,起先不相信,但她確實在皮影戲班最後被縣劇團拉垮後並未再見到蔡老黑,心裏倒也疑疑惑惑。子路從菊娃的店裏接回來了石頭,提說起這事,子路說,外邊都搖了鈴了,蔡老黑不光是喝醉了酒哭哩,在鎮政府時就尿了一褲襠,回去的路上竟然栽倒在一個糞坑裏,幸虧糞坑裏水尿淺,沒被淹著,卻弄得一身臭屎!西夏一聽,眼淚竟流下來。子路說:“你怎麼啦,給他流眼淚水啦?”西夏說:“他是個硬漢子,能那樣,心裏一定是難受得很,蘇紅他們也做得有些過了。”子路說:“狗咬狗,自作自受!”西夏說:“你怎麼這樣說話,你不能因他和菊娃好過,就這樣看問題!”子路說:“我就這樣看他了!你們女人就是容易上當受騙,你怎麼和菊娃一個樣?”西夏說:“人是有能力大小之分,職務高低之分,但人得有個性魅力,你多虧到城裏工作了,你若還在農村,要力氣沒力氣,要手藝沒手藝,說話處事黏黏糊糊,湯湯水水,我看有你十個也抵不住一個蔡老黑哩!”子路臉色就變了,說:“我不及蔡老黑你去嫁蔡老黑麼?!”西夏沒想到子路竟說出這種話,就也生了氣,說:“你說什麼?你這樣不尊重人?!”子路說:“你就尊重人了?”西夏說:“我說你的缺點哪兒說得不對,你想想你回來這些日子處理的事,還像不像個大學教授,你戴了有色鏡了,看誰都帶色了,以為誰也都有了色?我指出來你的弱點,你就能說出那麼難聽的話?!”子路說:“你讓我怎麼說?!”一巴掌拍在輪椅背上。輪椅上的石頭就喊:“奶!奶!”娘從廁所裏一邊跑過來一邊係褲帶,西夏說:“你給我凶?”子路說:“我就凶了!”娘說:“怎麼啦,怎麼啦?”石頭說:“他們罵仗哩,我去我娘那兒呀!”子路就吼叫道:“吱哇啥哩!”將輪椅一推,輪椅竟向前滑去,撞在櫻桃樹上,輪椅就翻了,石頭從輪椅上摔出來。突然的事變,西夏急忙去抱石頭,子路也覺失手,圪蹴下去要哄石頭,娘卻老鷹一般撲過來,揚手就在他背上擂鼓一樣打拳頭,說:“你打石頭?!你是欺負他不能走路嗎,你怎不把他一下子推到牆上碰死?”西夏把石頭抱到輪椅上,說:“娘,都是我們不好,你不要生氣。”娘說:“我不生氣?我在廁所裏啥也聽得明白,子路你是哪兒氣就在哪兒出麼,你尋西夏的茬?你又給石頭耍歪?趕明日你就得又煩我了?!你活獨人呀?你回來做啥,你還嫌這一家人沒死絕嗎?!”子路出門就走。石頭還在哭著要去找娘,西夏要把他從輪椅上抱著回屋,他雙手死抓著輪椅不丟。娘過去抱了,說:“你和你爹咋是一個德性!還哭啥哩?不哭了!”抱進屋去。院子裏隻剩下西夏,她坐在捶布石上越想越覺得委屈,起身回臥房就睡下了。子路的脾氣壞,這是西夏回到高老莊後發覺的,而且越來越壞,她檢點著是不是自己做得過分了,但她沒有錯呀!子路是見不得提說蔡老黑,對王文龍也是愛理不理的,子路的心裏依然是對菊娃有一份情的,所以才這麼脾氣焦躁,竟然對自己也開始罵粗野話了!人常說結發夫妻恩義長,那麼自己算什麼呢,這次她還是和他一塊兒回來的,整日守著他,若她沒有回來,還不知道這又是什麼情景?西夏想著想著,眼淚又從眼角流下來。窗外的簷笸上,一隻鳥在啄什麼食吃,嘟,嘟,嘟嘟嘟,西夏覺得那是隻有著一尺長的尖嘴鳥,從窗子裏伸進來啄她的腦殼,腦殼就疼,疼得發麻發木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西夏迷迷糊糊聽到那邊臥屋裏石頭不哭了,廚房裏有了風箱拉動聲,猜想娘是在做飯了。院子裏的雞嘎嘎地叫,是不是那隻母雞又在窩裏下了蛋,得意它的功勞啦?她想,我是該起來幫娘做做飯,或幹些小的零碎活了,但卻身沉得很,索性又睡去。那長嘴鳥又開始啄她了,啄了腦殼又啄她身上的被子,西夏手在空中揮了一下,睜開眼,子路卻悄無聲息地回來,也要上炕睡呀。她拿眼睛瞪著他,他說:“我也睡呀!”她說:“你凶夠了,你睡呀,你睡不成!”把被子裹起來,不給他蓋。子路偏要拉被子,兩人在炕上爭奪著。子路說:“你讓娘聽見,還以為咱又打鬧了?”西夏說:“聽見就聽見,讓她也看看她兒子是怎麼個不講理!你把事情說清,你給我發什麼凶,你既然心裏丟不下菊娃,你娶我幹啥,又領我回來幹啥?我可告訴你,我是你合法的妻子,不是你從城裏帶回來的妓女!”子路說:“我哪裏沒把你當合法妻子?”西夏說:“我傻也不至於傻到個白癡,你心裏沒她,你恨蔡老黑和王文龍?你給我發凶哩,你再凶麼?!”子路說:“人急沒好口,我錯了行不行?”娘在廚房裏拿擀麵杖敲案板,叫道:“西夏,賊東西又回來啦得是?他又怎麼啦?”西夏說:“沒事,娘!”子路小聲說:“這還像個媳婦!”西夏說:“去,去,去,我倒看不上你這一點,你真要還愛菊娃就說愛,我還服你哩,這麼絲絲蔓蔓的,菊娃不愛你,我也心放淡了!”子路說:“再甭嚇我,我膽小哩。”上來卻抱住西夏要吻,說:“我能娶你心裏就全是你!自己養的豬都餓得哼哼哩,還有糶的糠?”西夏推開他,往廚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