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高老莊(25)(2 / 3)

西夏在院子裏趕走了那隻紅脖漲臉的母雞,從雞窩取了熱雞蛋,心裏倒想:哼,你也真是沒糶的糠,就那點兒東西還想出賣哩?!進廚房對娘說:“我隻說他有誌氣,出去三天兩天不回來了,卻又回來了!”娘笑了說:“他沒皮沒臉!我養的狗我知道狗脾氣,他就是在家裏愛使個小性兒,你別理他,他就好了!”西夏揭開鍋蓋,用勺攪了攪下進去的苞穀糝兒,讓娘將莞青幹兒煮進去,說:“娘,今日吃莞青糊湯呀……子路隻是恨蔡老黑。”娘說:“他恨人家幹啥?”西夏說:“子路心裏是不是還是菊娃?”娘坐在灶火口不動了,直呆呆看著西夏,說:“這不可能的……西夏,子路脾性不好,卻善良哩,菊娃又在家裏住著,菊娃不嫁人,他當然也操心她的落腳,可眼看著她和蔡老黑好,男人家麼,心裏怕也不自在,這你要想得來哩。但他恨人家蔡老黑沒道理,他還能管得住菊娃嗎?”西夏說:“他操心菊娃我理解他,還不是整日催他去見見她嗎?”娘說:“男人家麼,你放開韁繩讓他跑,看他能跑到哪兒去,你越把他看得緊,那心越要野的,何況子路還不是那號野的人。他就是黏黏糊糊,又不會處事,難道走了一個菊娃還要再走了你,那他打光棍去!”西夏臉上有了紅白顏色,卻問:“娘,你覺得蔡老黑咋樣?”娘說:“我看那小夥好哩,菊娃卻不知怎麼就又不熱乎了他?”西夏說:“那我下午看看他去,他這回栽在蘇紅手裏,夠慘的,那麼大個男人在鎮政府哭哭啼啼,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那樣的。”娘說:“人麼,都有背時的時候,你要去你去麼,不要讓子路知道,他心眼小。”西夏說:“娘心眼大。”娘說:“他和你爹一樣,你爹在世時,我也是受他一輩子惡水氣的。”西夏說:“我像娘!”兩人倒咯咯咯地笑了一氣。

下午裏,西夏大聲對娘說著她去蔡老黑家呀,偏讓子路聽著,子路不高興但也沒言語,這使西夏原本想著再看子路發脾氣,卻自己落個無趣,倒後悔沒叫子路一塊兒去。蔡老黑家裏霧氣騰騰地蒸饃哩,胖婆娘蒸了兩鍋,饃都是青疙瘩,心裏吃了緊,叫了鄰居梅花娘來,兩人嘰嘰咕咕說是撞著鬼了,鬼把饃捏青的。就捉起筷在水碗裏“立柱子”,每說一個亡鬼,拿水淋立著的三根一撮竹筷,令其站穩,但筷子皆倒,待說到:今日我並沒去別的地方,隻去給南驢家送些藥,筷子卻突然穩住,兩人都嚇了一跳。一個說:“南驢還是活人,怎麼是鬼?”一個說:“活人也能成鬼的,活鬼!”一個說:“聽說他害癌了,快要死了,是不是怕死,靈魂出來害騷人哩?要死早早去死,也讓陰間有鬼托生呀!”一個說:“鬼怕托生人怕死,都覺得各自世界好哩。”兩人嘮嘮叨叨咒罵著,說:“你走!你走!”碗水裏的筷子還端端立著,梅花娘就拿刀將筷子砍倒,砰地將碗水從門道潑出來,潑了西夏一腳,屋裏的兩人立時傻了眼。西夏其實早在門口看著她們趕鬼,進院後原本要悄悄過來嚇蔡老黑一跳,見廚房裏有人蒸饃,還以為蔡老黑在灶口燒火的,就把一切都看在眼裏,聽在耳裏。兩個女人最害怕的是提說了南驢伯讓西夏聽到,就說:“西夏呀,你來了一會兒了?”西夏說:“才到就讓你潑上水了,是不歡迎我嗎?”胖婆娘忙用手巾替西夏擦鞋上的水,又端出一碟青疙瘩饃讓西夏吃。西夏說:“掌櫃呢?”胖婆娘就在院子喊:“喂,西夏來了,你還不起來嗎?”

西夏便往樓房裏走,見蔡老黑果然正從床上爬坐起來,卻用手巾把頭包了,故意將手中打結的一角垂下來,遮住了右額,臉黃蠟蠟的,眼睛浮腫。西夏說:“聽說你睡倒了,果然睡倒了,把頭巾取了吧,誰不知道你額上有了傷!”蔡老黑臉紅了一下,就笑道:“你來看我了?不包了,不包了,我哪裏是睡倒了,他娘的,人是懶不得的,隻說好好睡個囫圇覺,沒想一睡就癱成泥了!”西夏說:“人沒心勁,就拾不起身架了,人都說蔡老黑是硬漢子,原來還不如個女人!”蔡老黑說:“我服了誰,我誰也不服哩!”就騰地從床上跳下來,坐在凳子上了。胖婆娘還是端了那碟青疙瘩饃進來要西夏吃,說:“你來了好,你不來他怕後半輩子都癱在床上了!”蔡老黑說:“去去去,你能幹了啥,蒸了一輩子饃就蒸成這樣?!”胖婆娘說:“這怪我嗎,這都是……”出去走了。

蔡老黑說:“我這老婆丟人哩。我蔡老黑一輩子說話鋼巴硬正的,就是在討老婆上說不起話。”西夏說:“你說這話誰愛聽……這個時候,蒸這麼大的饃幹啥呀?”蔡老黑說:“她姑姑明日過壽,你瞧她手藝!”西夏說:“饃叫鬼捏了,我看全是你火氣不旺,招的鬼哩!”蔡老黑說:“你也信這個?咳,西夏,你也不是外人,高老莊一連串發生的事,實在是天要滅我哩麼!”西夏說:“我知道。是你不用腦子麼,有老師在村裏,你怕舍你的麵子?!”蔡老黑說:“誰?”西夏說:“我。”蔡老黑說:“你別取笑我,葡萄園上我花了多少錢?現在說不行就不行了,你讓我怎麼辦?!”西夏說:“我在家替你想了,讓園子荒著,為什麼不租賃出去?”蔡老黑說:“鬼租賃呀?”西夏說:“高老莊人不租賃,縣上人可以來租賃麼,縣上人不租賃,省上人能租賃麼!我告訴你,關中北山的那兒出蘋果,我們單位就在那裏租賃了人家四十畝蘋果園,每年單位人吃的解決了,還要賣一多半,對單位是好事,對那裏的果農也是好事。”蔡老黑瞪了眼睛久久地看著西夏,說:“你說,你說!”西夏說:“其實我們單位誰也沒去,雇當地人住在那裏經管就是了,果農尋市場有局限,單位大了,有這方麵的優勢。”蔡老黑從床上下來,沒有穿鞋,坐在了西夏對麵的椅子上,說:“西夏,你說的這是真的?”西夏說:“你看我臉上有沒有誠實相?”蔡老黑說:“這倒是個辦法!這還真是個辦法!”就站起來立在了西夏的麵前,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就那麼親吻了一下。西夏冷不防他會這樣,臉刷地炭紅,身子也往後退了一下。西夏一退,蔡老黑也為自己的行為吃驚得呆在那裏,趕忙回坐在椅子上,說:“我……這……”西夏說:“你酒勁還沒過去哩!”蔡老黑手在懷裏摸著,就摸了個什麼看看,丟在地上說:“我還以為是個虱哩!”西夏也低頭往地上瞅,說:“我還以為不是個虱哩!”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說:“西夏,你這個主意要救了我的命哩!太壺寺的和尚給我算過命,說我生不逢時,但每到困境就會有貴人相助,但我沒想到是你!我真要是臘月裏吃黏糕,吃一口黏一手了,這主意是你出的,這得你要聯係單位!要是聯係好了,一畝園子連地帶掛果的葡萄,我若拿一萬,就給你一千,十分之一提成,我說話算話!”

西夏說:“我不是來和你做生意的,我隻是給你出個點子,聯係事我可不敢打保票,能聯係成了算你命好,聯係不了也別怪我,我要求的是你幾時閑下了,咱去白雲湫呀!”蔡老黑說:“那當然,吃屎的總不能把屙屎的箍住了!你還真的要去白雲湫?”西夏說:“你瞧,我求你的事你早忘到脖子後了!給你說了那麼長日子了,我天天都在等著你的回話哩,你以為我在說笑嗎?”蔡老黑說:“這樣吧,明日你就給你認識的省城的人寫封信,後天我陪你去白雲湫,隻要子路那小心眼肯讓我陪你去!”西夏說:“子路是不是從小就是小心眼?”蔡老黑說:“小時候,我是娃頭,他是我的尾巴哩,可誰能看出他後來就出息了!不瞞你說,在上學時我還當過幾天班長的,我因不喜歡語文課老師,語文就沒學好,才混到這個模樣。”西夏說:“當農民也有當農民的好處,你現在不是鎮上的人物嗎?”蔡老黑說:“我是瞎人!”西夏說:“瞎人?”蔡老黑說:“我是盼著打仗哩,但現在卻沒個戰爭,如果我不是農民,有大權大勢,說不定就策劃顛覆非洲的什麼國家了……我怎麼也想不到子路就能娶了菊娃,還又能娶了你西夏,他是有豔福的人哩,和平年代裏,我是個粗人,我要是……不說了。”西夏說:“怎不說了?”蔡老黑說:“怎麼說呢?我給你說我爹吧,我爹在舊社會,富是沒富起來,人卻也是個地頭蛇吧,那一年省城下來一個女學生路過鎮子,雷剛他爹來對我爹說了,我爹能五黃六月空氣熱得能起火的中午抄小路藏在石畔溝的毛柳樹叢後,看著那女學生過來了,就撲過去把人家拖到坡根的崖凹下……回來對雷剛他爹說:嫩得能彈出水哩,但是個白虎星!白虎星你知道吧?”西夏說:“嗯。”蔡老黑說:“我爹就是遇到白虎星後倒的黴,不出三個月,路上又過逃兵,他又去搶人家一個氈帽子,被逃兵開槍把頭打炸了。你明白了嗎?”西夏說:“蔡老黑,我來幫你,你倒操了黑心了?!”蔡老黑笑道;“我爹要是不愛那個女學生,他也懶得出那份力呢!”西夏說:“流氓邏輯!你小心子路揍你哩!”蔡老黑哈哈笑開來:“我不如我爹,我是有賊力氣卻沒那個賊膽,你看我真成了瞎人了?!西夏,我是個農民,當然不能和子路比,但你知道我這陣兒最盼啥的?”西夏說:“啥?”蔡老黑說:“我最盼來場地震,八級大地震!要是地震了,子路或許自己先跑了,或許要先救他娘和石頭,我蔡老黑第一個就去救你!”西夏心裏熱乎乎的,嘴上卻說:“怕第一個救的不是我吧?就是來救我也是想讓我給你聯係城裏租賃人?!”蔡老黑哈哈哈地大笑,他的光頭背在了脊背上,嘴張得拳大,牙上煙垢很重。他說:“痛快,痛快!我好久沒這麼開心了,西夏,我聽過一次廣播,裏邊說,男人是琴,女人是琴手,好女人能彈出音樂,劣女人了就隻彈噪音,我蔡老黑一輩子就是沒個好女人!”西夏說:“我在這裏,你別和你老婆當了我的麵吵架!”蔡老黑說:“不說了。你今日不要走,我給咱炒幾個菜去,好好招待一下你哩!”西夏順門就走,說:“我才不吃你的飯哩,我得回去彈彈我家琴呀!”廚房裏胖婆娘攆出來要留客,西夏卻已經走到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