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半天,人陸續來了一些,但大都是些病人,被家人攙扶了或背著。鵝頭和尚也到了,他被蔡老黑邀請在塔前坐了。但雷剛和九明還沒有回來,好不容易盼著雷剛領著十多個人來了,雷剛說,相當多的人在路口擋住了,但都是去學校參加會了才能再來的,所以九明還留在那裏等。蔡老黑就躁了,罵道:“去了就不要來!咱開始!”讓雷剛招呼散著的人都集中過來。西夏陪著娘和三嬸繞著塔看,見驥林娘也顛著小腳來了,三個老姊妹就嘁嘁啾啾說話,西夏一時卻覺得身上發涼,而且肚子隱隱疼起來。驥林娘說:“西夏,你咋啦,鼻梁上出汗了?”西夏說:“肚子不舒服,沒事的。”娘說:“想不想拉,拉一泡會好些。”西夏也就覺得肚子下墜,想拉,四處張望,附近竟沒個廁所。這時,石頭的舅和妗子站到了塔身的後邊,娘叫道:“背梁,背梁!”石頭的舅不知看見了什麼,手在懷裏抓癢,咧著嘴笑,牙齦的紅肉露出來,聽到叫聲,走過來。娘說:“就你兩個來了,石頭呢?我隻說你們會把石頭背來的,怎麼沒讓他來?”背梁說:“他媽接到店裏去了。”娘說:“這菊娃,她怎麼不帶石頭來,沒人告訴她嗎?”西夏不願看到這兩口,給三嬸說了聲她尋地方解個手呀,朝坡根的一片小樹林裏去。
小樹林裏的一個土堆上豔豔地長著一朵花。西夏猛然瞧見了那朵花,覺得奇怪,怎麼到處沒有花,它卻開得這般紅,如血一樣?但她不認識這是什麼花,對著看了看,也不忍去摘,無風裏花瓣卻閃動了,嬈嬈地似乎在向她說話。西夏繞過了土堆,蹲在一棵白皮樺下,一股稀湯瀉了下去,她同時聽得蔡老黑在大聲地講話,側耳聽了聽,又聽不完全,肚子又疼,又一股稀的東西瀉出去,蔡老黑似乎在說高老莊是縣上最豐饒最美麗的地方,曆史悠久,人傑地靈,全是有了這白塔的風脈。先人們為什麼要把塔建在這裏,是有道理的,風脈就是風脈。塔一倒,白雲湫的邪氣衝過來,高老莊這麼多年癌症蔓延,人是挨家挨戶地死。他蔡老黑辦了葡萄園,原指望以葡萄園帶動高老莊都富起來,但他吃了縣酒廠的虧,葡萄園廢了,他蔡老黑是窮光蛋了,他蔡老黑還能為大家做些什麼事呢,就領個頭來修白塔。他貸了款,負了債,大家也都捐了錢,今日總算把白塔修起來了!修這個白塔,高老莊的人是那麼心齊,有力出力,有錢出錢,這種精神是寶貴的。高老莊曆史上就是靠心齊,靠自己力量保存了我們自己,沒有被外人攆走,也沒有被外人汙染,今後我們會更是這樣!西夏想聽聽蔡老黑會不會咒罵王文龍和蘇紅,但沒有聽到。解完手後,身子舒服了許多,站起來要走出林子,卻想,摘了那朵花貢獻給塔前去,向那土堆上看時,土堆上竟然沒有了花!一時間萬種疑惑,以為剛才出現了幻覺,或者現在還在夢境,拿手在腰上擰了一下,肉錐兒錐兒疼,就怔在那裏莫名其妙。這當兒一陣天搖地動的火銃聲,鞭炮轟響,紫煙升騰,人群呼叫,遂是兩聲炸藥包的爆炸,震得腳下的地也忽閃了一下。西夏從樹林子裏跑出來,那麵紅綢布已被鵝頭和尚揭開,嵌在塔身上的石碑上刻著兩個大字:白塔。蔡老黑笑著問:“字寫得怎麼樣?”西夏說:“太張揚。”蔡老黑說:“白字上邊的一撇之所以長,那是青龍抬頭,塔字的土旁大,是要土能生真。這是我寫的。”西夏說:“原來你是寫你哩!”蔡老黑看著西夏,突然說:“西夏,你今兒好漂亮!”西夏說:“謝謝!”蔡老黑說:“我真想把你背起來,在那山頭上跑哩!”眼睛就直勾勾起來。西夏笑了說:“我可是一百二十一斤重的!”
驥林娘在那邊叫:“西夏西夏,你來喝喝酒!”已經開始出酒了,鍋沿下的小竹筒裏一股熱酒流出來,許多人拿碗去接了,你喝幾口傳給他,他喝幾口又傳給別人,有的就仰脖子咕嚕嚕一氣喝盡半碗,襖袖子擦了嘴,說好酒好酒!西夏一時走不過來,塔前到處都跪伏著人在焚香燒紙,口裏念念有詞祈求神靈保佑,不知誰將手中的拐杖靠放在了塔根,立即十人幾十人幾乎所有人都把手中的拐杖、木棍也靠放在塔根。沒有拐杖木棍的也就去樹林子裏折了樹枝也靠放過去。西夏走到驥林娘跟前,在她端著的酒碗裏喝了一口,頓覺苦味難咽,齜牙咧嘴地說:“糊鍋的味道!”驥林娘說:“喝上幾口你就嚐到香了,越喝越香!”西夏說:“為啥把樹枝靠放在塔根?”驥林娘說:“求平安吧。”西夏說:“你們在這兒,我去折一把樹枝來,給你們都求個平安!”她跟著人群往樹林子跑,很快回來,那些矮人跑動著全都不是身子向左搖就是身子向右彎,搖擺搖擺,搖搖擺擺,就顯得西夏人高馬大非常顯眼,三個老太太看著就抿了嘴笑。西夏靠放了樹枝,說:“笑我哩?”驥林娘說:“真是個馬駒子!”西夏說:“是不是嫌我發野?我喝了酒嘛!”驥林娘說:“回來這麼久了,你娘沒給你燒過酒?”娘說:“他爹在的時候他爹燒,他爹一死,我哪兒會?”驥林娘說:“西夏,嬸嬸給你燒,山裏沒什麼好的,就是這一口水酒香,你娘倒不會!你知道不,你爹在的時候是村裏十二能,把你娘慣得什麼也不會了,一個能的配一個拙的,我在家也琢磨了,子路和西夏都有文化都能幹,偏就西夏比子路高!”西夏說:“嬸嬸巧說的,嫌我太高了,以後我要弓了腰走路呀!”就做了個弓腰彎腿的姿勢,逗得幾個老人都吃吃笑,同時旁邊的人也往這邊看著笑。蔡老黑卻在那邊粗聲訓斥九明:“開過那邊會了才到這兒來,哪還來什麼,來做×啊?!”九明說:“人來了你就不要說了,誰家沒個娃娃上學?人家又是政府要求去的……不說了,不說了,你去招呼吧,讓都去喝酒!”西夏就看見浮橋上一溜帶串地過來許多人,那橋就擺蕩得厲害,真擔心橋突然斷了,人要掉下去。蔡老黑就站在那酒鍋前,見一堆一夥人過來,一邊罵著一邊又把酒碗遞過去。
儀式的最後一項是發紀念品的,但並不是什麼證章,而是鵝頭和尚將準備好的幾遝黃表紙符散給每人一張,蔡老黑反複叮嚀這符是靈驗的,來的人有,沒來的人沒有,符裝在身上的口袋可以保佑人身平安,貼在家裏可以避邪免災。西夏和老太太們各得了一張回來,子路在家已擀好了一案麵條,問子路說好的去學校參加一會兒活動到牛川溝的,怎麼就沒去,子路說真的是被請到主席台上坐了,走不脫身的。西夏說:“那邊會開得怎麼樣?”子路說:“學校要求學生必須到校,每個學生又要求得一名家長參加,去的人很多,縣上一個副縣長也來了,領導和王文龍蘇紅入場時,學生是揮著彩帶列隊歡迎的。”西夏說:“這也過火了,才舉行捐款儀式的,又不是學校修建成了,鬧得這麼大成心是壓蔡老黑了!”子路說:“這就叫文野之分,蔡老黑努了多大的勁兒修塔哩,隻想來個泰山壓了地板廠頂的,沒想王文龍和蘇紅四兩撥千斤,使蔡老黑種了個瓜得了個豆!”西夏嗝了一聲。子路說:“你喝酒啦?”西夏說:“喝了。”敘說了牛川溝當場燒酒,鵝頭和尚發散黃裱咒,以及蔡老黑罵九明的事,子路說:“哈,這就是農民!”西夏說:“你這麼個幸災樂禍勁,也是農民!”子路說:“我是中立人。”西夏把套裙脫下來,在那裏抖衣上的灰土,子路說:“蔡老黑今天沒贏人,你把人贏了,我在主席台見了那副縣長,他說他在鎮街上看見你了,問這是誰,旁邊人說是子路媳婦,就對我說:你媳婦是個大美人?!?”西夏臉上活泛了些,說:“是不是?”子路說:“在牛川溝又把人震了吧?”西夏說:“那當然!”衣服又抖一抖,突然之間她恍惚起來,看見了衣服上嘩啦嘩啦落下一堆人的眼珠子,她在得意地說:“你瞧瞧,你瞧瞧,多少人在看過了我哩!”子路卻什麼也沒看見,納悶兒不知她囔囔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