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高老莊(23)(3 / 3)

次日起床,娘就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叮嚀西夏給子路把西服拿出來穿上,子路穿上了,西夏又讓係領帶,子路嫌脖子勒得難受,因為他是個粗短脖子,說:“是接見外賓呀?在鄉裏穿得太整齊招人罵哩!”子路不肯係領帶,後來連西服也不穿,還是著那一身茄克,卻要西夏換一身西式套裙。西夏主張還是穿T恤衫,說那身西式套裙不是名牌也不是純棉。子路說:“在鄉裏不認純棉的,今日有縣劇團的女演員,那全是縣上的人梢子尖兒,穿得講究,你太休閑了不好。”西夏說:“我今日倒要看看縣劇團都是些什麼美人兒?!”將所帶的衣服又一件件穿了試,最後還是穿了西式套裙。問娘道:“娘,你今日是去學校呀,還是去牛川溝呀?”娘說:“頭明搭早,鎮長在大喇叭上就招呼大家去學校的,恐怕得去一下吧。”西夏說:“你一個老婆子,又不識字,你去牛川溝吧,老年人怕的是害病。讓子路去學校,人家可能還坐主席台哩!”子路說:“都到學校去,教育是大事,咱不掏錢咱起碼得支持呀,人家外地人能給咱這兒修學校,咱這兒人不去算什麼事?!”西夏說:“哪兒熱鬧我到哪兒去……蔡老黑他也不容易。”子路說:“這兩方也真是針尖對麥芒的,要看熱鬧在晚上的對台戲哩!你和娘執意要去牛川溝,去一下就回來到學校去。”說罷自個兒先出門往學校去了。

西夏和娘又去了南驢伯家,想同南驢伯一塊去牛川溝。南驢伯實在想去,讓把他抬到架子車上,走不到籬笆外的柿樹底下,就覺得架子車顛得受不了,頭又暈得吐黃水,隻好又拉回去。南驢伯去不了,三嬸當然得去,又想著也把勞鬥伯嬸叫上,三人剛剛下了那道斜坡,卻見晨堂家的院門哐啷一聲響,一隻狗拖著繩躥出來,繩的一頭拽著的是晨堂,眼看著狗往門前的土塄下撲,也要帶著晨堂下去,三嬸驚得大喊:“丟手,晨堂!快丟手!”但晨堂沒有丟手,他倒在地上卻把繩子的一頭就勢纏在了一棵樹上,狗就吊在了土塄的空中。晨堂爬起來,他的頭上已蹭出傷口,在地上撿一片雞毛粘了,罵道:“狗東西,死呀死呀還要拉我墊背哩?!”西夏忙過去要幫晨堂把狗拉上來,晨堂說多呆一會好,進院竟提了一桶水,一勺一勺照著空中的狗嘴裏澆,狗就咯兒咯兒響了幾聲,身子軟軟地吊在那裏。娘說:“晨堂你要殺狗啦?”晨堂說:“蔡老黑讓我給皮影戲班做飯哩,班主提出要吃狗肉,唱個破皮影還要吃狗肉?我給老黑說了,老黑說吃就吃,給我五十元讓買條狗的,與其買狗,還不如我引逗條野狗來殺了!可這狗東西命長得很,隻說已經勒死了,丟在院裏去磨刀哩,它竟又活過來跑了!”三嬸說:“你殺野狗哩,高老莊就這麼大,哪裏來的野狗,小心蠍子北夾蠍子南夾的誰家來找了你!”晨堂說:“他誰家找來,狗都埋葬在戲班人的肚裏了,他尋鬼去!”三人不再搭理晨堂,去勞鬥伯嬸家,勞鬥伯嬸害眼病,額角上貼著核桃樹葉,正在屋裏熬竹葉子茶哩,去不了。慶來恰好回老屋裏到樓上翻尋火銃,鬧社火的那一套鼓、鑼、號角全放在老屋,當下將四杆火銃拿了同西夏和嬸嬸們趕去牛川溝。

白塔是不粗的,但五層塔座,七級塔身,青磚壓砌,白灰勾線,塔頂上是漢白玉圓錐石,在曠野裏還算雄偉,但人去的卻並不多,蔡老黑就站在塔下,指揮著雷剛用紅綢子遮蓋塔一人多高處的一麵石刻。西夏過去說:“蔡老黑,誰給你打扮的,穿上西服了,腳上卻是一雙舊布鞋!”蔡老黑說:“西夏來了,歡迎歡迎!子路呢?”西夏說:“他一會兒來。”蔡老黑說:“你說穿布鞋太土了嗎,咱是農民麼,土洋結合咧!”西夏看著散落在塔四周的人,雖不甚多,卻個個虔誠,已經在塔前燃香焚紙,就問:“今日能來多少人,請什麼領導嗎?”蔡老黑說:“鄉裏人哪有個時間概念,恐怕是都來吧,誰不想無病無災呢?雷剛,九明――”雷剛和九明跑過來,蔡老黑說:“你倆去鎮外的路口上,把人往這兒趕!寺裏的師傅一到,咱就開始呀!”雷剛九明一路小跑而去,西夏說:“是太壺廟的鵝頭和尚嗎?”蔡老黑說:“咱這是民間活動,你請政府人來,他們又擔心是搞迷信,他們隻要不反對阻止就燒了高香了,至於誰來誰不來,都是自願,誰的頭是鐵箍了的誰就不來。你喝酒不喝?”西夏說:“今日還喝酒?”蔡老黑說:“正因為是自願,我才做苞穀酒,誰願意來誰來,誰能喝就喝。”西夏這才看清塔後起煙火的地方原是在做酒,便跑去看稀罕。但見以地勢掘的灶火坑上架著一個大鍋,鍋上是一木梢罐,木梢罐上反扣著一鐵鍋,鍋沿下就有一小竹筒兒。燒酒人說:“一揭幕,就出酒呀!”西夏說:“苞穀酒是什麼味,好喝不?”燒酒人說:“還能不好喝,西夏!”西夏說:“我認不得你,你知道我的名字?”燒酒人說:“我是菊娃的姐夫哩!”西夏立即不言語了,走開來,但她對那個長著大紅鼻子的燒酒人倒有些好感,想:這蔡老黑野家夥,虧他能想到在現場燒酒麼!過來問娘那燒酒人是不是菊娃的姐夫,娘說是,他爺一輩子燒酒,他爹一輩子燒酒,他也燒,是個老燒頭哩!西夏再看那紅鼻子,紅鼻子人也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捏了捏紅鼻子,低頭燒起火來。西夏突然後悔沒有帶相機,想返回去取,又怕來不及,就隻好到處走動,看了慶來幾個人如何裝火銃,看了那燒香人的供奉盤裏放的是些什麼東西,去看了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們身上的裹兜的刺繡和腳上虎頭鞋的形狀,後來就去看另一個已豎起的石碑上的捐款人名。尋了半天,上邊發現了有南驢伯的名字,旁邊就擁過來好多人問:我在啊噠?我在啊噠?有人始終未尋到自己的名字,跑去問蔡老黑,說他是捐了錢的,二十元呢,平利可以作證,但平利的名字刻上去了怎麼沒有我的?蔡老黑便解釋說刻碑時間太緊,又沒有太大的石碑,鞏老大就隻刻了三分之二的人名,剩下的過幾天就刻好了再豎在這裏。沒刻上名的人大為遺憾,說:“老黑,上邊怎麼也沒你的名字?”蔡老黑說:“我不要名!”旁邊一人說:“蔡老黑是人大代表了,他思想好,他的名字刻在咱心裏!”蔡老黑說:“這話不敢說!我隻是盡能力為咱高老莊辦點實事罷了,扯不上代表不代表的,即使扯上,人民代表人民選,選上代表為人民?!”那人說:“老黑,聽說這回縣上人代會上吳鎮長要高升呀?”蔡老黑說:“你哪兒的消息?我不知道。”那人說:“你不知道?前天聽說吳鎮長又從地板廠拉了一車地板條進縣上孝敬人了,你不知道?”蔡老黑說:“不知道。我好像聽說過地板廠要擴建,尋吳鎮長審批征用地的。”那人說;“咱這兒山多地少,農民蓋個房子卡得那麼死,地板廠占了那麼一大片,還擴建呀?哪能批?!”一個人說:“人家就批了!”那人說:“蘇紅她拿×交換哩!現在倒資助重修學校呀,學校是為人師表的地方,讓娃娃都當婊子嗎?今日我沒去,她親自來請過我的,我就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