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並不難。
那條船依舊泊在淺灘上,距離他最多也隻不過有二三十丈而已。
在這段距離中,已經沒有什麼人能阻攔他。這種機會他怎麼會錯過?
早潮已退去很久,海灘上的沙子已經被曬幹了,用腳踩一踩,已經很有力量。
胡開樹的腳用力一蹬,左腳用腳跟,右腳用腳尖,兩股力量一配合,身子已淩空掠起。以他的輕功,隻要三五個起落,就到了那條船上了。
想不到就在他身子剛掠起來時,忽然有一大片五顏六色的貝殼暴雨般打了過來。
貝殼是從那些赤著膊的小孩子手裏打出來的,帶起的急風破空聲卻好像是從機簧弩匣中打出來的利箭一樣。
胡開樹的力還沒有使盡,淩空翻騰,借力使力,又翻了個身。
就在他翻身的時候,天色仿佛忽然暗了,仿佛忽然有一片烏雲掩住了陽光。
天空澄藍,一碧如洗,哪裏有烏雲?掩住他眼前陽光的,隻不過是一片漁網。
好大的一大片漁網。
漁網是從那些老太太、小媳婦手裏撒出來的,就好像真的是一大片烏雲,胡開樹前後左右的退路都已在這片烏雲的籠罩下。
他的力已盡了。
他已經完全沒有閃避招架抵抗的力量,那條近在眼前的漁船,已經變得遠在天涯。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道閃電飛來,刺穿了烏雲,刺破了漁網。
天空澄藍,一碧如洗,怎麼會有閃電?這道閃電隻不過是一柄劍的劍光。
好亮的劍光,好快的劍!
劍是從司徒平手裏刺出來的,一直都靜靜地坐在那裏的司徒平。
他靜坐的時候靜如大地,他一出手,他的劍就變得快如閃電。
誰也想不到他會忽然出手,胡開樹也想不到。
漁網穿破,胡開樹穿出,遠在天涯的漁船又近在眼前。
可是司徒平也忽然出現在他眼前,一張白臉,一雙冷眼,一柄利劍。
生死就在呼吸間,胡開樹能對他說什麼?最多也隻不過能說一個字:“謝。”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這個字居然說錯了。因為就在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以一雙冷眼看著他的司徒平,已一劍洞穿了他的心髒。
司徒平又坐下,安安靜靜地坐在他剛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可惜誰也不能否認已經有事情發生過了,而且是件誰都無法了解、也不能解釋的事。
--他救了胡開樹,為什麼又要將胡開樹刺殺於劍下?
“司徒平。”
這位史天王一直像是木頭人一樣站在這間木屋最遠的一個角落裏,從這個角落裏,不但可以看到屋子裏每一個人的每一個動作,也可以看到海洋。
“你就是後起這一代劍客中,被人稱為第一高手的司徒平?”
“不能算是第一,但也不能算是第二。”司徒平說:“第一與第二間的分別,也隻不過在刹那毫厘間而已。”
“說得好。”
“我說得不好,我說的是實話。”
“你是來投靠我的?”
“我投靠的不是你,是海。”
“海比我更冷酷無情。”
“我知道。”司徒平說:“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這麼做。”
“為什麼?”
“因為海無情,海上的風雲瞬息萬變,就好像劍一樣。”司徒平說:“隻有在海上,我的劍法才能有精進。”
“你的想法不錯,可是你剛才卻做錯了。”史天王淡淡地說:“一個人如果死了,他的劍法就再也無法精進。”
“我知道。”
“在海上,違抗我的人就是死人。”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殺胡開樹,為什麼要救他?”
“他也學劍,我不能眼看他死於婦人孺子之手。”司徒平說:“我殺他,隻因為他已然必死,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我的劍下。”
“你呢?”史天王問:“如果你要死,你情願死在誰手裏?”
司徒平冷冷地看著他,看著他們,看了很久,忽然冷笑:“你不配問我這句話,你們都不配!”
“為什麼?”
“因為你們誰也不敢承認自己就是史天王。”
楚留香已經開始在替這個倔強而大膽的年輕人擔心了。
他相信從來也沒有人敢在史天王麵前如此無禮,“在海上,違抗史天王的人就是死人。”這句話也一點不假。
想不到史天王卻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種。我手下像你這麼有種的人還真不多。”
史天王盯著司徒平:“像你這樣的人來投靠我,我若殺了你,我還算什麼史天王,還有誰肯死心塌地地為我拚命?”
他居然放過了這個年輕人,居然收容了他。
楚留香心裏忽然覺得有點懷疑了。
--史天王究竟是不是傳說中那麼殘酷凶暴的人?
這個世界上也許根本沒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就正如根本沒有人能分辨誰是真正的史天王一樣。
“楚香帥。”
史天王忽然用一種非常有禮的態度麵對楚留香,措詞也非常斯文優雅,就像是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香帥之才,冠絕天下,香帥之名,天下皆聞,卻不知香帥此來有何見教?”
“史將軍說得實在太客氣了。”楚留香苦笑:“我本來實在也該說些動聽的話,隻可惜我說不出。”
“為什麼?”
“因為我的來意實在不太好。”
“哦?”
“我本來是要來殺你的。”楚留香歎了口氣:“隻可惜現在我又不能不改變主意。”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分不出我要殺的人是誰。”
史天王居然也歎了口氣:“我明白香帥的意思,這實在是件很讓人頭疼的事,我相信一定還有很多人也和香帥一樣,在為這件事頭疼無比。”
“史將軍這麼樣做,豈非就是要讓別人頭疼的?”
史天王又大笑道:“頭疼事小,殺頭事大,為了保全自己的腦袋,我也隻好這麼樣做了。”他問楚留香:“這一點不知道香帥是否也同意?”
“我同意。”楚留香說:“在你這種情況下,誰也不能說你做得不對。”
史天王目光炯炯:“那麼香帥現在準備怎麼做呢?”
沒有人知道楚留香現在應該怎麼做,連楚留香自己都不知道。
他曾經有很多次被陷於困境中,每一次他都能設法脫身。
可是這一次不同。
這一次他是在一個四麵環海的荒島上,這一次他連他真正的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了。
“我可以想法子先衝出去,我也可以跟你們拚一拚。”他苦笑:“隻可惜這些法子都不好。”
“香帥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好主意?”
“沒有了。”
史天王微笑:“我倒有一個。”
“什麼主意?”
“我們為什麼不叫人去弄幾十壇好酒來,先喝一個痛快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