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15)(1 / 3)

啟安從搖椅中站起身來,大步走回自己房間,拖出行李箱打開,開始取下櫃中衣物塞入箱子裏。老板娘站在門口錯愕地問,“你也要走啦?”

啟安點頭,“嗯,我離開幾天還會回來。”

老板娘一臉擔憂,“是去找小艾嗎,你打算去哪裏?”

啟安手上一頓,並不抬頭,淡淡回答,“重慶。”

初夏午後,陽光照得明晃晃,綠蔭蔥鬱的院子裏彌漫著不知名的花草芬芳。

老式兩層紅磚小樓外麵看上去已十分陳舊,窗戶上還裝著十年前常見的綠紗窗,如今城市裏已很少能夠見到。看得出房子的主人還停留在過去的生活習慣裏,是個念舊的人。

一個小保姆模樣的姑娘走出來,看見艾默還站在門口,便熱情地招了招手,“進來坐吧,大姐剛上去叫老太爺,他正睡午覺,要等一陣子了,你站在外頭多曬啊。”

艾默歉意地笑笑,“真不好意思,打擾了老先生休息。”

小姑娘將她讓到客廳沙發上,利落地倒上水,“沒事兒,昨天就知道有客人來,老太爺還特別囑咐我記得叫他起來。”

艾默鬆了口氣,原本擔心老教授不見得肯見她一個來曆不明的外人,隻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往他家中地址寄了封信。沒想到老人家很快回了信,同意她今天來訪。

樊老先生即將八十高齡,是著名的建築學專家,也是張孝華先生三名弟子中,至今唯一還在世的。四九年之後便留在重慶一所大學任教,至今還住在校園後麵的半山小樓裏,僻靜清幽的小樓背山臨江,可以俯瞰嘉陵江蜿蜒流過。

艾默捧著杯子,目光投向陽光燦爛的窗外。

在重慶這樣一個常年陰天多霧的城市,難道見到如此晴朗天氣。

遠處山巒層疊,近處高低起伏的城中高樓大廈錯落林立,整個城市依山而建,山在城中,城在山上,渾然就是一座無法攻克的天然要塞。而今眼前儼然已是一座極具陽剛氣質的現代化城市,昔年戰火爭痕跡早已煙消雲散。

這已是第二次來到重慶。

第一次踏上這座江與山交相環繞的城市,是在讀到那厚厚一疊緊鎖抽屜數十年的信件之後。

那時迫不及待登上飛往重慶的航班,滿心激動不能自抑,以為能在這裏尋找到她們曾生活過的痕跡,找到解開那本日記後麵未完之謎的答案。

然而找到的隻是深深失落。

循著信件中提及的蛛絲馬跡找去,當年的學校和禮堂早已瓦礫無存,舊址已覆上柏油,修成筆直大路,推平的廢墟澆上混凝土,建起住宅樓……輾轉找到信中提及的孤兒院,也不知是不是她們到過的地方,隻殘存著兩間平房,被附近賓館用作雜物倉庫。

再也找不到一星半點兒痕跡能證明她們曾經存在過。

惘然登上離開的飛機,不想回頭,從此再未指望能在這裏找到遺落的過往。

直至啟安的出現,隱隱打開另一扇通往答案的門,門後的真相和他的身份一樣隱秘莫測,他究竟是誰,對茗穀的熱忱究竟來自好意還是別有居心――她對他始終一無所知,他隱瞞得天衣無縫,從未透露過自己的來曆,麵對這樣的提防神秘,她又怎能開誠布公。

嚴啟安,除了這個名字,她所能追尋的就隻剩與張孝華有關的一絲聯係。

假如他說的是真話,他的父親真是張孝華門下弟子,那麼找到張孝華後人或其他學生,便不難查到嚴啟安的父親是誰。可張家後人已經先被他找到,從他們口中問來的話,未必可信;剩下便隻有尋訪張孝華唯一在世的弟子,遠在重慶的樊有年教授。

身後輕細腳步聲中斷了艾默的思緒。

艾默站起來,看見樓梯上一位銀發老人被女兒攙扶著,手裏拄了拐杖,一步步緩慢走下來。

樊教授的女兒熱情爽快,一麵招呼保姆拿水果來,一麵扶了老人落座,笑著大聲對他說,“這位就是來看望您的艾小姐!”

艾默忙伸出手,欠身問候老人。

老人露出溫和笑容,抬手與她握了握,指著自己耳朵緩聲說,“我聽得見,不用像她那麼大聲。”

艾默一怔,沒想到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還能這樣詼諧,反應絲毫不見遲鈍,忍不住與老人相視而笑。教授的女兒笑著說,“艾小姐,電話裏聽你自我介紹說是寫書的,想通過我父親了解張孝華先生的事情,你是要為張先生撰寫傳記嗎?”

老人聽見張孝華這名字,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變化,定定直視艾默。

“不,我……其實,我是想了解一位長輩的往事,其中牽涉到一些人,可能與張孝華先生有關。我查到的資料中,關於張先生的可查信息非常少,所以冒昧前來拜訪樊老,希望能多作些了解。”艾默直言說出來意,看著老人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心中愧疚不安更甚,遲疑片刻,又訥訥補充道,“關於張孝華先生……”

老人卻搖頭打斷她,露出一絲笑容,“不要緊,你們年輕這一代能關注到過去的人,很不容易了。關於張先生,我所知道的事可以盡量告訴你,能讓老師被後人記起,是我為人弟子的本分。”陽光透過紗窗照著老人銀白發絲,臉頰的老年斑和皺紋,透出波瀾不驚的平靜。看在眼中,卻讓艾默心口沉甸甸,像被什麼堵住。

“謝謝樊老。”艾默輕聲開口,“我從資料裏了解到,張孝華先生雖然教過許多學生,但正式算得上他弟子的隻有三個人。”

“是的。”老人微笑,不掩驕傲神色,“做他的弟子很不容易,老師的眼光相當嚴格。”

“那麼除了您,還有一位姓陳,另一位姓周?”艾默的問題,令老人目光為之一黯,靜了片刻才答道,“是的,陳默走得早,七幾年就不在了,周海升倒沒走幾年,現在就還剩我一個。”

艾默小心翼翼問,“張先生真的隻有三位弟子,再沒有收過別的門生嗎?”

老人抬眼看她,似乎有些詫異於這個問題,“當然,隻有我們三個。”

“能不能麻煩您再想一想,是不是有可能私下收過什麼弟子,外界並不知名……”艾默不死心追問,心裏隱隱發沉。老人看著她,似乎不能理解這樣奇怪的問題,半晌隻是搖頭。艾默抿唇,試著拋出最後的問題,“那您記不記得,張先生身邊是否有姓嚴的朋友?”

老人還是搖頭。

原來果真一切都是假的。

連這都是假的,他根本和張孝華一點關係也沒有,所謂複建茗穀,真的是別的目的。

艾默低下頭去,難過得良久說不出話,心裏一片混沌。

老人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並不追問原委,溫和地問,“我還有些老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不忍拂了老人好意,艾默抬眼一笑,“好的,謝謝樊老。”

老人看著她,笑了笑,“你要是有興趣,我這兒很有些老故事可以說給你聽,要不然,再不說就要帶到地底下去了。”艾默怔了怔,沒來得及回答,卻又聽老人淡淡說,“別看隻有幾十年,離得最近的曆史,抹得也最幹淨。”

這話挑起艾默心中最深的感觸,一時深深動容,望著老人飽經滄桑的麵容,卻不知可以對他說些什麼。老人卻好像什麼都懂得,平靜的目光充滿包容的力量。說話間,他女兒已取了老相簿回來。老人翻開厚厚一本黑色冊子,攤開在膝上,一幅幅指給艾默看。

泛黃相紙上,年輕的身影,朝氣蓬勃的笑臉,將時間定格在數十年前。

看著老人微微顫抖的手,將相冊一頁頁揭過,仿佛時間也從他指間無聲流走。

“等等!”艾默驀地出聲,目光被一張即將翻過的舊照片牢牢吸住,再不能移開。

――那是一幅三個人的合影,中間瘦高個子,戴眼鏡的中年人是張孝華,在他右邊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模樣,左邊是個長身玉立的少年,看年歲也隻十五六,衣著考究,樣貌俊美,尤其那一雙眼睛,笑起來微微上挑,有種說不出的瀟灑佻達……這個樣子,這個樣子,難道不就是茗穀小徑上,與啟安初相見的那一笑麼。

“他是誰?”

艾默指著照片,極力克製住驟然失控的心跳。

老人戴上眼鏡仔細湊近看了看,“哦,這好像是……對了,是二少,看我這記性,怎麼連他也差點記不起來。”指著照片上的俊秀少年,老人樂嗬嗬,似乎想起極有意思的事來,“他是先生的友人之子,行二,家裏有個姐姐,旁人都叫他二少。這個小子別看年紀小啊,來頭可是很大,家裏做大官的,進出都有保鏢跟著;又會討先生喜歡,機靈得很,常常自己畫些異想天開的圖紙,先生看了還誇他有創造力……我記得,先生倒是有意要收他做弟子的,隻是後來,唉,機緣不巧,機緣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