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14)(1 / 3)

高彥飛紅了耳根,一句話也說不出,直直地望著她,看她一仰頭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發上看著自己,一麵笑一麵說,“彥飛哥哥,我這兒提早跟你說聲恭喜。”

她從未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

往日的她,時而冷淡,時而憂鬱,待他喜怒無常,高興起來叫他彥飛哥哥,不高興時叫他高呆子。他卻總是拿她沒有辦法,看著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女孩子,有對幼妹般的憐惜,又沒有對霖霖那樣的敬慕。他向來舍不得惹她生氣,總揣摩著她陰晴無常的小性子,設法逗她開心。卻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軟肋,總能一個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卻在他麵前說著這樣的話,高彥飛隻覺手腳無措,心裏亂麻麻攪成一團。

敏言笑了一陣,仰頭靠著沙發脊上,似喃喃自語,“彥飛哥哥,如果日後我做了什麼沒頭沒腦的傻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高彥飛怔怔問,“你要做什麼?”

“傻事呀。”敏言低笑,“傻丫頭總是做傻事的,以前父親叫我傻丫頭,我還跟他生氣……原來我真是這世上最傻的人,長到這樣大,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連旁人為什麼待我好,為什麼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裏……早知道是這樣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彥飛聽得皺緊濃眉,“敏敏,你在說些什麼?”

敏言依然笑著,側了側頭,流露一絲輕頑神氣“高彥飛,你說,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樣家庭,你會不會喜歡我多一些?”

高彥飛呆望她,從臉頰到耳根都紅透,一時竟又結巴起來,“你,你這是什,什麼傻話……”

“真呆!”敏言撲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歎口氣,竟拉起他的手,“彥飛哥哥,真對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時候我是故意氣她,見到你們所有人都那麼疼她寵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氣,也跟她生氣。其實在我心裏,除了父親,最喜歡的便是她,隻是我自己性子古怪……總之,往後你好好待她罷,你們是最般配的一對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望著他身後的樓梯,笑容漸泅,“真的,你們真是般配。”

在那梯上,長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華如夜幕中皎皎月輪,耀亮每個人的眼睛。

在她身旁的霖霖,則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背朝樓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著如何回答薛晉銘隱有深意的提問。

薛晉銘深邃目光停在Ralph臉上,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執了酒杯就唇啜飲。迎著他的目光,Ralph喉嚨有些發幹,詫異於自己失常的表現,卻並不知道,能平靜承受眼前這人的審視,已是鮮有的勇敢。

“事實上,我認為政府在尊重新聞自由方麵存有許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深湛的藍灰色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卻察覺周遭瞬時安靜了。眼前的薛先生也變了神情,目光靜靜投向某處,夜空一樣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風吹來的迷霧遮住。

Ralph回頭,刹那間明白了原因。

從樓梯上款款而來的兩個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議的美,又仿佛遙隔雲端。

那個驚鴻一瞥的,戴黑麵紗的女人,終於露出神秘容顏。

站在火一樣耀眼的沈霖的身邊,沒有珠寶沒有飾物,隻有曳地絲緞裙幅閃動冷冷光澤,露在外麵的雪白肌膚絲毫不見歲月痕跡,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著她們緩緩走下樓梯,Ralph驀地回過神來,目光撞進沈霖的笑眼――她在笑他,笑他全未見過世麵的傻樣子,笑得睫毛忽閃,耳下鴿血紅寶石墜子一晃一晃,瀲灩的光芒幾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兩抹紅,閃動在霖霖青春嬌妍的臉旁,也倒映在薛晉銘的眼裏。

那樣豔烈而鮮明,像有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氣,如火焰直欲燃燒起來,又似埋在漸冷灰燼下,不甘不滅的火星,終有了綻開的機緣。

薛晉銘緩緩笑,眼裏一掠而過的蒼涼消失在念卿溫柔目光裏――當她注視著他,無論何時,隻要有她的注視,他的笑容便立即溫柔起來。

遠遠的客廳角落裏,敏言倚著沙發,隔了滿堂燈彩迷離,看著父親與霍夫人相對而立的身影。兩個人的側影,像從畫中各裁下來的一半,中間再也容不著多餘的人,也再邁進不了一步。

隔著一步之遙,就這麼一步之遙。

敏言垂下目光,悵然地笑,幽幽歎口氣,“這樣真好。”

“嗯,真好。”應聲的是高彥飛,他機械地回應著敏言,一雙眼卻直直望著霖霖,望見她挽起那個英國人的手臂,鄭重向她母親引薦,笑容綻在兩頰,衣裙和耳墜的嫵媚嫣紅,一直暈染到眼底。

他們站在那裏,從容談笑,夫人和長官,霖霖與Ralph,好看得像一幅油畫。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背,儼然騎士向王後致意的虔誠姿態,令高彥飛覺得無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並不那麼熱情,寒暄之後便由長官陪伴著,徑自與其他賓客相見。往日的霖霖總會亦步亦趨陪在她母親身邊,今夜卻一反常態,端了酒杯隻和Ralph站在一起,意態親密地聊著不知什麼話題,不時仰起臉笑。

高彥飛挺直身姿站在鋼琴旁,站得筆挺,身為軍人的驕傲迫令他將臉轉向一側,朝經過身旁的賓客微笑。而眼角的餘光,怎麼都避不開那一對,不管將臉轉向何方總還能看見她的笑。旁人也在對他笑,或許是看笑話的哂笑。

小鬼靈精的慧行,雖看不懂大人間的暗流起伏,卻也極會察言觀色,覷著高哥哥、霖霖姐、敏姐,甚至蕙殊阿姨的神色都那麼古怪,便拉著小英洛一溜煙跑到夫人身邊,就算父親瞪他,也嬉皮笑臉拽著念卿的裙擺不放手。

念卿噙著淡淡笑容,逐一與賓客們問候寒暄。

今晚到來的賓客皆是親友舊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舊部,曆逢戰亂猶能聚首一處,雖已物事全非,也屬難能可貴。尤其令念卿驚喜的是,堪稱建築界奇才的茗穀設計師張孝和先生竟也回到重慶。

張孝和也算當世名人,他出身貧寒,原是小小教員,年輕時機緣巧合得到新任督軍霍仲亨的賞識,受其資助赴海外留學,歸國之後一展才名。在他聲名最盛之際,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張孝和有著文士的清高氣節,不肯攀附權貴,拒絕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職的好意,曾被時人視為忘恩負義。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賞此人,被他回絕了出仕之請也不以為意,兩人仍是君子之交,頗有高士之風。新婚之時,仲亨選在海邊修建新居,張孝和當仁不讓擔綱了茗穀的設計。隨後幾年,他又赴海外講學,直至仲亨攜妻女歸隱遠遊,在歐洲匆匆與他一晤,那時張孝和還曾笑言,要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穀……

言猶在耳,斯人已辭,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執手無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張孝和,於1939年歸來,隻為與家國共禦烽火,不願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著兩鬢染霜的張孝和,心裏想起昔日才華橫溢的耿介青年模樣,聽他娓娓訴說這幾年間的顛沛際遇,不知何時眼底已泛起溫熱。

“回來了就好。”念卿一笑低頭,掩飾眼角的濕潤。

身旁慧行悄悄拽著父親袖子,轉動眼珠,拚命示意他看看夫人。

三個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樣引得失笑,張孝和極愛孩子,對薛公子俊秀品貌讚不絕口。慧行看著這位張先生文質彬彬,便歪頭問他,“你是不是教書的?”

念卿忍俊不禁,張孝和卻笑著回答,“是的,我是教人蓋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著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積木,我最喜歡了,你教我蓋房子吧,我教你做彈弓!”

張先生連連點頭,父親和夫人卻一齊笑出聲來。

一時間歡笑晏晏,唱片機裏悠揚舞曲恰也適時響起。

高彥飛抿唇看著霖霖將手交給那個英國人,兩個身影交剪,輕盈步入大廳中央,在眾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過來,錯愕地看著高彥飛拿起托盤中的高腳酒杯,一口氣喝下盤中五杯白蘭地,簡直如飲白水。

舞曲輕緩回旋,張孝和邀了蕙殊一起共舞,念卿看著翩翩起舞的霖霖與Ralph,不禁蹙眉。

“各有各的緣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後薛晉銘低沉語聲帶著慵懶笑意,“我看這個英國人也還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