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14)(3 / 3)

蕙殊怔怔看著他衣領半散的樣子,比之素日的精悍優雅,竟平添幾分落拓,一時什麼也說不出,隻得笑笑,“沒事,跟你說晚安。”

他回以淡淡一笑,低沉語聲帶上沙啞,“晚安。”

寒冷冬夜裏,各間屋子的燈光漸次熄滅。

曇花一現的風流繁華過後,半山間的灰瓦小樓重又歸於沉寂。

隻有屋外葉片落盡的枯枝還在夜風裏簌簌跳舞。

大廳裏的掛鍾在漆黑寂靜裏兀自滴答滴答,鍾擺敲過兩次,三次……不覺已是淩晨三點了。

自樓上房間裏聽來,鍾擺的聲音遙遠又清晰。

念卿並未睡著,輾轉在黑暗裏,睜著眼睛等待窗外發白。

如同一個個無眠深夜,就這麼擁著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隻是今夜格外無法平靜,身子冰冷,骨頭裏卻燃著火,一陣冷一陣燙,顫抖都無法遏止。

喉嚨裏火辣辣作痛,念卿不想驚動仆傭,起身披上睡袍,走下樓梯去倒茶。

下到轉角處,卻見廳裏亮著微弱的一點燭光。

鋼琴上的白銅燭台,散發橙黃光暈,暖暖照亮這角落。

他伏在琴上,似乎睡著了,手中杯子半傾,一隻白蘭地酒瓶裏隻剩著最後一點殘酒。

她的腳步像貓一樣輕微,才隻走到樓梯轉角處,他已直起身,回頭發現了她。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皺了皺眉頭,“還這麼黑……你起來做什麼?”

念卿不回答,走到他麵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看他半晌,啞著語聲說,“你能在這裏喝了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來看你喝酒麼。”

他一笑,“我隻是睡不著。”

“晉銘……”念卿語聲低啞,喚了他這一聲,卻將唇緊緊抿了,再說不出話來。

他已有幾分微醺,仰頭望著她一身白色深絨睡袍,黑發流瀑似的散下肩頭,幾絲亂發拂在耳鬢,睫毛的影子幽幽投在臉頰。

他屏住呼吸,癡癡仰頭看著。

她歎口氣,拿著他手裏的杯子,“別喝了,回房去休息。”

他下意識握住她的手,隻覺她指尖冰涼,掌心卻滾燙,潮潮的全是汗水。

伸手覆上她額頭,果然有些發燙。

念卿側首避開,抽身退了半步。

“你著涼了。”薛晉銘放開她,憐惜地拍了拍她手背,“不要緊,我去找點藥來。”

他說著起身,卻未想一陣酒意上來,腳下虛浮,險些被琴凳絆住。

念卿忙扶住他,“小心些。”

他撐了鋼琴,聽見她嗓音沙啞得幾乎發不出聲,不由苦笑,“嗓子啞成這樣也不知道吃藥,你對你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念卿怔怔抬起目光,見他斜倚身後鋼琴,帶了三分醉意,“你聽說過麼,外麵的人傳言我有九條命,怎麼也殺不死,次次都能死裏逃生。”

薛晉銘目光深深,伸手撫上她的臉,“你知道我為什麼總也不死?”

“不要說這些胡話。”念卿沒有閃避,任憑他的手撫在臉上,語聲低啞得近乎哀求,“晉銘,你醉了,回房去休息好麼?”

他不理她,一徑喃喃說下去,“我怎麼敢死呢,他一走,你就成了這個樣子,答應過我好好活下去,你卻做不到……如今你這樣心如死灰,倘若連我也死了,念卿,你要怎麼辦?”

淡淡一句話,聽得她心頭劇震,直直看他,胸口驟然像被一拳擊中。

是痛,還是什麼,這肺腑翻騰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難受。

望著她漸漸蓄起淚水的眼睛,他恍惚笑著,目光越發悲傷。

“薛晉銘。”她喚了他名字,顫著語聲問,“你還傻不夠麼,這麼多年了,還有什麼放不下?往後你還有整整的後半輩子,難道也要這麼傻下去?究竟要傻到什麼時候你才甘心?”

他好似癡了一般,任憑她問什麼,也隻是笑,一邊笑一邊搖頭。

她聲音已全然沙啞,終究什麼都說不出,隻能定定地看著他。

待她緘默了,他才輕聲問,“你容許我傻下去好不好?”

她一瞬不瞬看他。

他屏息等待回答。

等了那麼久,那麼久……她依然不回答,卻張臂將他擁抱,伏在他肩上,淚水紛落。

他不敢動彈,唯恐身在夢中,一動夢就會醒。

耳邊傳來她沙啞哽咽語聲,聽見她低低說,“我容許你傻下去,答應過你的話我不會食言,我們都好好的活下去,你願意傻多久,我都陪著你……這一世,我隻能這樣了,對不起,對不起。”

第66章

艾默走了。

隻是一覺醒來,那個朝夕相對的人,已消失得不留痕跡,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門口,啟安環顧房中,看見昨天剪下來的花枝還插在粗陶罐裏,沒讀完的一本書還斜插在書架上,隨手塗抹的圖畫被風吹到地上。

回想前一晚,睡前如常道了晚安,和以往每一天並無兩樣。他隻是外出歸來,格外疲累,當她靠在門口,問他有沒有什麼事要對她講時,他以為是說工作進度的事,全沒往別處想。

直至一早被老板娘的電話叫起來,才知艾默夜裏結清了房費,將錢放在樓下櫃台,一聲招呼沒打,就自己收拾行李走了,走得無聲無息。

隻有一張疊起的信紙夾在啟安給她的建築書裏,整齊擺在桌上。

上麵是她的筆跡,寫著簡單一行字:“啟安,我問心無愧。”

老板娘回想起昨日下午,艾默打過那一通電話之後,便關在房間裏一直沒有下來。

“知道她打給誰嗎?”啟安這樣問,心中卻隱隱已猜到答案。

“好像是編輯。”老板娘的回答映證了他最壞的猜想。

啟安關上房門,撥通大哥的電話。

“你對那本書做了什麼,不是已經說好讓我來處理這件事?”

“除了和你的女作家談戀愛,修房子,我沒看到你做出任何處理。”從電話彼端傳來的語聲,強硬而冷淡,“現在你可以專心修你的房子了,書的事情,不用你來處理。”

“大哥,請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

“怎麼不尊重,我從出版公司手中買下那本書的版權,稿費依然會支付給你的朋友,她沒什麼損失,隻是書不會出版而已。”那邊傳來淡淡笑聲,“如果你沒有傻到親口告訴她買走版權的人是我,相信這件事也不會影響到你追求佳人,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見一見這位女士。”

啟安握緊電話,鮮少動怒的平和心性終被攪亂,“這件事你做得太不磊落,我無法諒解。”

不待彼端回應,啟安已重重掛斷電話。

走出房門,望見老板娘正在艾默的房間裏收拾整理。

見他進來,老板娘歎氣,“年輕人鬧鬧別扭也是常有的,隻是這麼跑出去真叫人不放心,你還是趕緊去把小艾找回來,她一個女孩家也不會跑到哪裏去,我看多半是回家了吧。”

啟安沒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並沒在意聽她說什麼,隻走到艾默平日最喜歡的藤編搖椅裏坐下,一言不發地望著露台外,獨自沉默。

她能回哪裏的家呢,北京隻有一個已經另娶的繼父,母親已過身數年了。

隻有她孤零零一個人,在不同的城市間輾轉旅行,居無定所。

想來她並不知道買走版權的人是誰,也不知道那人和他有著什麼關係,更不知道嚴啟安在這出極不光明的事件裏扮演了什麼角色――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用隱瞞和欺騙換來她最大程度的信任,轉身又把這份信任出賣給旁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那份稿費,書被雪藏才是對她真正的打擊。

啟安靠在搖椅上,半閉了眼睛,想不出艾默剛剛得知這變故會是怎樣的心情。

她還不知道這一切是被誰推動,隻是,她已不再相信他。

明知道他對她一直有所隱瞞,她也從沒打探追問過,隻耐心等待著某一天他會給她想要的答案。她是個驕傲敏感的人,不屑於索求得來的信任,也不會輕易相信旁人。

“啟安,我問心無愧。”

是的,她是無愧的,就算離開了,也沒有一句責問,更不想向他尋求解釋。

既已不再信任,追問和解釋也是無用的,她隻會循著唯一的線索,自己去找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