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蕭蕭落木 滾滾逝水(14)(2 / 3)

念卿啞然,含嗔回轉目光,燈光斜映,照見身後的他,笑容雋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任世事輪轉,滄海橫流,他卻還是當年流光璀影中,對她倜儻輕笑著的那個人,總以這樣的笑容提醒她,這世間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會改變。

唱片機悠悠轉動,散發著不可思議的魔力,撩動著情愫絲絲,心神飄飄,空氣如有看不見的絲線在牽引,牽引兩個人的目光與呼吸。仿佛是不約而同地記起,往昔夜夜翩飛在觥籌酒色裏的彼此,她正嫵媚,他正風華,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時光裏,輕笑淺顰,拋擲流年……卻不知道,爾後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時候,每一晚的共舞,他總要將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鬢旁,向眾人宣示,她是他贏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裏,她的身影,靜靜無言,已成了光影裏永不凋謝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對,薛晉銘笑容漸深,緩緩後退一步,朝念卿伸出手――

“父親。”

身後一聲嬌憨的呼喚,令他身形頓住。

轉身看見敏言盈盈含笑,將帶著齊肘絲手套的雙手遞到他麵前,撒嬌地歪起頭,“我要我的第一個舞伴!”

薛晉銘微怔,側首看念卿,兩人相顧失笑。

“傻姑娘,你應該有一個更年輕的舞伴。”薛晉銘笑著搖頭。

“我要我的第一個舞伴。”敏言彎起眼角,一字字重複,執拗地加重了“第一個”的語氣。

第一個,一輩子再也不可重複不可改變的第一個,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

當她還是個十歲的小姑娘,在家中琴房裏,由家庭教師教導著學習舞蹈。看起來那麼簡單的舞步,她卻總也學不會,跌跌撞撞像個笨拙的小鴨子,令老師頻頻歎氣。林燕綺靠在琴房的門邊,看著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頂頂討厭。她氣得一把推開老師,推開門邊的林燕綺,嚷著“我不學了”,含淚跑出門去。

卻不料,一頭撞在父親身上。

父親站在門廊下,驚訝地俯下身來,用手背揩去她臉上淚水,問誰惹哭了敏敏。

林燕綺跟出來,還在笑著,一邊笑一邊說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親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問,那麼我來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綺跑回琴房,親手彈起一支輕緩簡單的舞曲。

就在那夕陽斜照的門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親脫下外衣,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衣,鬆開領帶,牽起她的手,領她尋著音樂的節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樂曲裏想象自己化身遊魚,穿梭於碧荇水苔,追逐陽光投映在水麵的光斑……

父親的雙手堅定,驅散她全身的僵硬。

父親的微笑溫暖,融化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裏,漸漸忘卻所有,飛揚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個舞伴。

閃爍在少女眼裏的迷離希翼,說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的執迷。

唯有旁觀者清。

念卿無聲歎息,心底悲憫如漣漪散開。

這個生來就不曾見過父親的孩子,在孤單與隔絕中長大,流血的暗夜裏目睹生母離世,寒冷人世間舉目無親,直至他伸出溫暖的救贖之手。從此,他成了這孩子茫茫黑夜裏僅有的光與熱,再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著她成長,同樣關心著她的燕綺、蕙殊與自己,她們終究與她隔了非親非故的距離,隔了霖霖這樣一個珍如掌珠的對比,若說視如己出,也隻有晉銘一個人做到了。

看著敏言眼裏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得一觸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歲歲的長大,再不能縱容她沉溺在晦澀心境裏,然而此刻此刻,對著這樣一雙眼睛,聽著這樣的求懇,誰又能忍心拒絕。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錯”念卿側身退開,將敏言讓到薛晉銘麵前,對他欠身一笑,“這唱片機太難聽了,我來為你們彈琴。”

薛晉銘欲言又止地望了她,無奈一笑,回身執起敏敏的手。

念卿走向鋼琴,想著再縱容這孩子一次,償了她這一曲的心願,等明天就同敏敏談一談,或許蕙殊說得對,應該送她去美國,讓她遠離過往,走出父親的影子,才可發現更廣闊的天地,真正屬於她年輕生命的新天地。

正沉吟著,一抬眸卻見著孑然站在鋼琴旁的高彥飛。

“彥飛。”念卿出聲喚他,他茫然轉過來,像是從迷惘裏一下子驚醒,臉色陣陣紅白,倉促低頭說了聲,“夫人,我去外麵抽支煙。”

也不待念卿回答,便徑自轉身離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麼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壓迫他……望著那身挺拔軍服下猶顯稚氣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個模糊影子浮出來,恍惚也是這樣銳氣勃發,卻又總在矛盾中掙紮自苦。

子謙,子謙……多久沒有想起你了。

隻是不經意,當年在子謙與四蓮婚禮上嬉鬧的小彥飛,也到了子謙那樣的年紀,同樣熾熱而迷惘的年紀。還有四蓮,追隨子謙足跡一去不回的四蓮,如今也該是年過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還記得昔日茗穀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願她已能釋懷……隻不知這亂世硝煙裏,她一介弱女子是否還在人世。

也曾以為年輕時,總有犯得起任何錯的餘地。

可念喬、子謙、四蓮,哪一個不是鮮活如朝露,命運又可曾對他們稍假顏色。

念卿在鋼琴前坐下,擱上琴鍵的手卻微微顫抖。

想著那個恨她又眷戀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兒子,她的繼子,他為她流盡最後的血,就那樣凋敝在一生最好的時間裏。眼前黑白的琴鍵變得模糊,模糊中,仿佛又晃動著子謙離去時的微笑,晃動著仲亨雪白的兩鬢。

仲亨的原諒、仲亨的蒼老、仲亨的悲傷……心中那條被時間勉強縫合起來的舊傷口,又被一點點撕裂開來。

琴鍵上修長瘦削的手指,克製著顫抖,翻飛彈奏出最優美的旋律。琴音如華美絲綢,鋪開在夜色裏,閃耀瑰麗光澤。蘊在琴聲裏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隻覺每一個跳躍的音符都浸滿情感,令琴聲中翩翩起舞的人們為之沉醉,陶然忘了身在何時何處,最美好與最留戀的時光,一時間都被音符帶了回來,就在眼前心上,就在回旋之間。

這一場平安夜的舞會,直至夜深結束,念卿都沒有離開鋼琴。

仿佛中了魔,一雙手在琴鍵上一刻不停彈奏,任是汗濕鬢發,任是誰來到身邊,她不說話不理會,整個人都融在了琴聲裏,微闔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簾遮去喜悲,纖細手指底下流瀉出不可描摹的天籟之音,迷惑著人們不願停下舞步,不願從美輪美奐的夢境裏醒來……不停歇的琴聲,如同不停歇的咒語,直至夜闌人靜,直至汗水從她鬢間滑下頸項,直至雙手再也無力抬起。

霖霖試圖勸服母親停下,蕙殊試圖勸服念卿稍歇,敏言試圖接替夫人彈琴。

隻有薛晉銘視若不見,不勸止,不打斷,任憑她在琴聲中如癡如醉,任憑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裏。隻有他明白,這琴聲,宣泄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心跡,是這三年間深藏在槁木死灰之下的淒愴,是無數日夜裏折磨著她的往事悲歡。

隻有這琴聲,能替代她盡訴一切,哪怕這一切無人能懂。

連他也不必懂。

那隻是她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悲喜離合。

曲終人散,宴罷舞盡,賓客盡都辭去,不覺已是淩晨一點。

念卿許久沒有這樣累了,從鋼琴前起身時,臉色蒼白,兩頤卻有異樣緋紅。她向來極重禮節,今夜作為女主人,卻連賓客離去也沒有到門口相送,早早由霖霖陪著回樓上休息了。

高彥飛的母親是最後離去的客人,整晚看著霖霖與Ralph共舞,看著兒子隻顧與薛小姐在一處竊竊私語,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隨後一去不見蹤影,縱是高夫人這樣好脾氣的人,也惱得丟下高彥飛,徑自叫司機送自己回去。

薛晉銘與蕙殊送完賓客回來,囑人四下找了,也不見高彥飛人影。

蕙殊擔憂他一個人半夜不知去了哪裏。

“隨他去。”薛晉銘疲倦地扯下領結,頭也不回往樓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裏,驀地令她心底一酸。

“四哥。”蕙殊脫口叫住他。

薛晉銘自梯上回首,“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