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讓老郭跟著去吧,”雲夢江子出了個主意,“到了那裏,老郭你不要跟我們一塊進去,我們先去勸勸喬姐。她答應見你,你就光明正大去見她,她要不答應,你就隻能遠遠地站在街邊角落裏,偷偷看上幾眼。”
“誰叫我嘴巴不緊?——也隻有這個辦法了。”水香阿婆終於接受了這個折中方案。
和子小姐聯係遊艇非常順利。外辦的副主任問雲夢江子先生要不要帶陪同人員,和子謝絕了。不到上午九點,他們一行四人便上了遊艇,駛離碼頭,剛好是九點整。
遊艇象一條銀鱗潔白的飛魚,在平靜的水波上疾速行駛。雲夢江子和鈴木良子纏繞了四十年的比繭絲還長的話頭,剛抽出一截,浮蕩在湖麵上的君山、香爐山、碥山,便漸漸移近了。蘆葦灘上銀灰色的葦纓,金黃色的葦葉,綠玉色的葦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濃淡有致。葦林裏,一叢叢蓼花野火似的在燃燒,一隻隻蘆雀如紫燕在歌唱。
“良子,你後來是怎樣找到喬姐的?”雲夢江子又提起一個新話題。
“嘿,硬是背時,又硬是湊巧……”水香阿婆的粗手板在金屬扶手上拍了幾拍,瞅著船舷下邊朝後飛逝的浪花,感歎說,“解放的第三個年頭,那陣子還沒搞合作化,我跟孩他爹也剛正式結婚不久,還沒到嶽陽來定居。我跟在他船上,走常德,下嶽陽,漢壽,沅江,草尾,南大膳,洞庭湖上那個碼頭沒跑到羅!走一處地方打聽一處地方,走到哪裏打聽到哪裏。有一回,船灣在柳林鎮的橋下邊,清早我到街頭肉鋪裏買肉,聽得當地一些婆婆媽媽在憤憤不平地講,說什麼縣裏公安局的喬局長坐牢去了。還說什麼喬局長是個‘青天大老爺’,是個‘女包公’,把鎮子上抓錯的人都放回來了,她自己又坐了牢……我隨便問了句‘喬局長叫麼子名字?’她們說叫喬葳,就是打日本鬼子有名的飛鏢喬姐……我一聽,肉籃子掉到地上都不曉得,打起飛腳跳到船上,就喊我男人快快開船!我男人問我:‘在街上吃了火炮子?把船開到哪裏去?’我說:‘開到縣城去!開到縣城牢房裏去?’……”
“你到縣城就見到了喬姐?”雲夢江子把肩上的披風裹了裹,似乎身上打著寒顫。
“哪裏那麼順暢羅。頭一天去,看守牢房的問我是罪犯的什麼人,我說是喬姐的堂姊妹。那家夥眼睛一鼓,連說‘不行不行’,就把我推出了門。第二天,我打聽到郭鵬就在這個縣裏當書記,改了名字叫郭柱國,我心裏有底了。我在街上買了一大摞子吃的,穿的,用的,又叫了輛黃包車把我連人帶物拖著,威威武武闖進了縣監獄。一個吊眼皮看守攔住我,客客氣氣地問我來探誰,我說出喬姐的名字。他又問我是喬葳什麼人,這回我就不客氣了,我說我是郭柱國的老姐,來看我的弟媳婦!哈哈哈,哈哈哈……”水香阿婆拍得巴掌山響,笑得一仰一合象在那裏搖槳。
“這回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了。”水香阿婆嘴巴一癟,眼淚刷地滴落下來,“到牢裏一看到又瘦又白的喬姐,我兩個抱做一起,哭做一堆……”水香阿婆忍不住大哭起來。
郭柱國老頭想起那次探監與良子相遇的情景,也難過得低下了頭。
和子小姐和遊艇上的服務員,在四麵空蕩、隻有頂棚有綠遮陽帆布的艙板上,擺好了沙發藤椅、茶幾、茶水、點心,這時走過來邀三位老人上那裏坐著休息。
眉黛般的君山、香爐山、碥山遠遠地甩到了後麵。遊艇駛過君山後湖,到達洞庭湖最遼闊最渺茫的水麵。水天一色,渾然一體,看不到湖岸和遠山的影子,隻有萬千水鳥,來往穿梭的打魚船,鸕鶿船,風帆船,在這渾沌的湖麵上漂遊。秋天的太陽,都仿佛成了隔著霧罩的一圈“佛光”。時空的觀念,塵世的利祿,帝王的威儀,在這裏都淨化了,不複存在了。這裏隻剩下哲學和宇宙的恢弘……
“喬姐從牢裏出來——”雲夢江子瞅瞅郭柱國,低聲對鈴木良子說,“她為什麼不肯回到她丈夫身邊去了?”
“一半為恨,一半為愛。”水香阿婆答得很幹脆。
“她恨我——烏龜吃螢火蟲,我心裏明白。”郭柱國老頭子耳聰目明,插言道,“是我的極左思想和易受蒙蔽的弱點,造成了她的冤假錯案。她要不恨我才怪!可是你說‘一半為愛’,這‘愛’又從何談起?”
“瞎子吃湯丸,這個你就心裏無數?”水香阿婆大聲說道,“喬姐跟我講:她要再回到縣委機關去,你郭柱國的縣委書記就當不成了。你想想,曹誌民那一夥人能善罷甘休嗎?他們跟喬姐結下了冤仇。你不是把他的局長撤了,他調到地區公安局照樣當他的科長?他們那一夥上上下下都有人。喬姐說,你郭柱國能一步步上去,官越做越大,那是憑你的造化,憑你的本事。她要是在你身邊,看到不平事就會給你捅漏子,你還不知道早在哪天就摔了下來。她心甘情願躲到桔市鎮那號天高皇帝遠的小地方,象個修行的尼姑吃苦受累……”
“喬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雲夢江子瞅著又黑又瘦的鸕鶿,它們的頸脖上拴著漂亮的項圈。狠心的漁民敲著梆子把它們趕下水,它們出生人死費了很大的勁,叉上來一條魚,仰著脖子痛苦地咕咕咕叫著,想吞咽下去,卻吞不下。狡猾的漁民不失時機地把它們的收獲剝奪去了。
“那沒得說的,”水香阿婆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臉色陰沉地說道,“喬姐是個鐵打的女丈夫,再苦再窮她不求告別人,碰到再凶再惡的家夥她不低頭。她又有一副觀世音的菩薩心腸,碰到別人有難,她連自己的腸肚心肺都願掏給人家。在桔市鎮,她外表上是靠擺個賣香煙瓜子兼賣茶水的攤子維持她一家兩口的生計……”
“一家兩口?”郭老頭子立即追問。
“是一家兩口嘛,”水香阿婆愣了一下,想起郭老頭子的醋意,眼睛朝雲夢江子一眨,哈哈大笑地說道,“這時節她把姨侄女育生妹子帶到身邊來了,那不是一家兩口!她要糊一家兩口的嘴巴,白天賣香煙瓜子茶水,晚上把青布頭袱往腦殼上一紮,換套男人的衣褲,混在那些賣苦力的男人們中間,到碼頭上去背包肩筐,裝船卸貨。真是不要命嗬,一到碼頭上她就要背到深更半夜,掙的錢要勝過頭二三位的男子漢她才撒手……”
水香阿婆喝口茶,緩口氣,接著講下去:
“你說我是怎麼曉得喬姐這碼事的?那回我家裝一船鹽包,天黑在桔市鎮靠岸,碼頭上就下來十幾個苦力。鹽包好兒戲喲!每包一百四五十斤,背脊骨架都壓脫。背到半夜時分,苦力陰走一個,陽走一個,最後剩下七八個人。艙裏鹽包也沒剩幾個了。興許,他們性急想快點子清艙。哪曉得船上的搭跳是扁古十八代的東西,他們一回上去的人多了,經不住幾個人幾個鹽包的壓,卡嚓一聲,搭跳從當中踩斷了,有三個苦力掉到了河裏。有兩個自己爬到了河岸上,另一個是我男人幫忙拉到了船上。那正是十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大冷天,我男人一看拉上來的人凍得咬不住牙巴骨,一身象打擺子,怕苦力凍出病來我家賠不起藥費,連忙叫我從臥艙裏拿套衣褲來。我把衣褲送過去,也沒留心那落湯雞一樣的苦力是什麼樣人,心想男人要換衣褲,我就趕緊縮回臥艙。哪曉得我剛一進艙,那落湯雞也跟了進來,背過身就脫衣脫褲。我男人急得站在船板上又跳又罵。我一想這二流子好沒道理,便拿了個擂衣槌子打算往他的光屁股上狠狠抽去……我一看,老天爺,那是個白白嫩嫩兩瓣蚌殼肉一樣的女人屁股。剛好那女人回過頭來,我瞧過去,頓時鼻子一酸,眼淚一湧,大叫一聲‘喬姐——’,撲過去緊緊抱住她一身冰涼的身子,塞進被窩裏麵……不管我男人在外麵怎樣跺腳,咒天罵地,我都不再理睬他……”
水香阿婆雖說講得風趣,逗笑,然而她自己卻笑不出,聽的人也都笑不出。上了年紀的雲夢江子和年輕的和子小姐,也許都想起了在日本轟動一時的電視連續劇《阿信》。是的,飛鏢喬姐是中國的阿信。飛鏢喬姐象男人一樣沒日沒夜去背鹽包,她吃的苦不會比阿信少,隻會比阿信多。阿信在戰後的日本,憑她的不屈服不低頭和吃大苦耐大勞,創立了田倉超級市場那麼大一份家業。可是飛鏢喬姐是為了什麼呢?僅僅是為了養活兩張嘴,穿暖兩個人的身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