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乳白色的豪華遊艇,象洞庭湖上罕見的一隻白仙鶴,就要離開碼頭,朝水天一色,波瀾不驚的湖麵駛去。可就在解下纜繩,發動了輪機,在一片丁鈴鈴的車鈴聲中緩緩離岸的時候,從碼頭上飛奔下來一個年輕女子,一邊搖著手臂急跑,一邊氣喘喘地高呼:
“姨爺——姨爺——”
郭柱國老人看清了是他的姨侄女育生,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麼事,連忙叫遊艇靠攏過去。那個不肯再嫁的姨侄女奔到碼頭邊,伸手將一件呢料的風衣遞過來,急切地說:
“姨爺,你一早出來忘了帶風衣,天涼了……我趕忙送到水香阿婆家裏。聽大阿哥他們說,水香阿婆和你們要坐船去湖上,我才又趕到碼頭……”
郭柱國老人接過風衣,淚水盈盈地說:
“謝謝你,孩子!在湖上正用得著!”
育生的臉色平常是蒼白的,這時卻紅噴噴的,如同一片朝霞貼在臉頰。雲夢江子看著育生,忽然想起在穀野次郎的魔窟裏,在一片驚慌和恐怖中第一次見到的飛鏢喬姐。
“育生小姐,快上船來吧!”和子小姐呼喊道。
“快來吧,跟我們一起遊遊湖,還要去你姨媽家。”雲夢江子也向育生伸出手。
然而育生猶豫著,那臉上和身上的朝霞似的紅潤,漸漸被一片陰雲遮蓋了。
“她不會去的,”水香阿婆同情地說,“她還沒有忘記那個負心的賊漢,沒有忘記桔市鎮帶給她的痛苦的回憶——雖說她是那樣想去看看她的姨媽,兩三個月沒來嶽陽了的姨媽……”
“孩子,那你就早點回家吧!見到你姨媽,我會叫她來嶽陽看你的!”郭柱國老人向姨侄女揮了揮手,遊艇重新離岸了。
湖麵上一碧萬頃,飄逸著淡淡的輕煙薄霧。夢一般的淡煙淡水淡霧中,浮蕩著水墨畫似的君山大小二島,若隱若現,象女人的兩抹眉黛。
虞帝南巡去不還,
二妃幽怨雲水間。
當時血淚知多少?
直到而今竹尚斑。
雲夢江子和闊別了四十年的鈴木良子——水香阿婆。同倚在遊艇的金屬扶手上遠眺君山,不由想起了刻在君山二妃墓前的這首詩。
相見時的唏噓,流淚,歎息——一切感情的風暴和巨浪都已經過去。一切都已經過去,一切都如願已償,她們倆緊緊靠著,四十年的話頭,一時不知從哪裏開始……
在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江南秋季,這天是一個難得的好晴天。
一大早,在南湖別墅吃過早飯,雲夢江子就要郭柱國領她去見鈴木良子。他們乘車來到天嶽山電影院的前麵。下了車,郭柱國領頭,雲夢江子同和子跟在後麵,朝寶塔巷走來。寶塔巷因那座七層唐代古塔而得名。它巍巍高聳,在湖上遠隔幾十裏,就能看到塔尖。這塔叫慈氏塔,取慈悲和苦渡眾生之意。登上一層層塌陷了的麻石階,到達高踞洞庭湖岸坡嶺上的寶塔巷巷口,一群還沒上學校或還不夠上學的小把戲,大概早就認識了常來這裏的郭柱國老人,遠遠地就揚著小手呼喊:
“郭爺爺早!郭爺爺好!”
“郭爺爺到水香阿婆家去吧,我領你們去!”
看到跟在郭老身後的外國人,孩子們更是雀躍歡呼地圍上來,一片天真而稚氣地呼叫:
“外國阿婆好!”
“外國姐姐好!”
這樣的石階,這樣的古巷,這樣的孩子,使雲夢江子覺得仿佛回到了日本沼津,千葉,回到了那些有意保存下來,專供遊人欣賞領略原始古樸生活的“觀光點”。她想:鈴木良子生活在這裏,一定會感到溫暖、感到親切、就跟她生活在戰前的日本劄幌小城一樣。
鈴木良子一身“老巴陵”阿婆打扮,操一口地地道道的“巴陵”腔。她身板結實硬朗,一大家子人口,兒孫滿堂。日本投降那年,鈴木良子跟雲夢江子一同來到嶽陽南郊的戰俘營,鈴木良子被日軍武士們的瘋狂自殺嚇破了膽!想到丈夫鈴木一郎葬身在洞庭湖中的小島上,想到自己在洞庭湖中死過了一次,是飛鏢喬姐的丈夫把她救了上來獲得重生,想到日本的劄幌鄉下沒有了親人,戰敗的日本還不知道要變成怎樣悲慘的世界,她橫下一條心從戰俘營地逃跑了,她想仍舊逃回桃花山根據地去找飛鏢喬姐。然而她一路乞討走到桃花山時,遊擊隊已無蹤影了。根據地房屋被國民黨軍隊燒毀,留下遍地瓦礫和屍骨。她繼續在洞庭湖區流浪,給人家打短工,挑河水,擔黃泥,下湖砍蘆柴。後來碰上一個老實忠厚的船民收留了她,他有一條六十石的木帆船,在三江四水跑運輸。解放後他們夫妻加入了嶽陽帆運合作社,丈夫還在湖上跑運輸,而她在寶塔巷定居下來,專事生兒育女。現在她有三兒兩女,還有孫子孫女和外孫外孫女,一大家圍攏來有三桌。
水香阿婆猛一見到渾身洋氣的闊太太雲夢江子,眨巴眼睛看了一陣,才笑著喊道:
“哎呀咧——我的咯雲夢江子,你在哪裏發了大財嘞,變得咯樣一點也認不出來了嘞……”
水香阿婆笑嗬嗬地呼這個媳婦,叫那個孫女,趕快為客人端凳,泡茶,安排早飯。
“良子姐,我們吃過早飯了。”雲夢江子坐下來,打量著擁擠而又熱熱火火的水香阿婆的家說。
“哎喲喲,江子妹,你不要嫌棄,我一餐早飯招待得起。”水香阿婆拍著巴掌笑著說,“你在日本發了大財,我在中國發了一大家子人,我一家子少吃一口,就夠你吃一天的嘞……”
說得滿屋子人大笑。
“良子姐,我來是要找你有事的。”雲夢江子心情雖急迫,卻隻能試探地說。
“有麼事?隻管說,”水香阿婆樂嗬嗬地道,“你千裏萬裏來,就是要龍肝鳳膽,我也下湖去找……”
“你知道喬姐——飛鏢喬姐住在哪裏嗎?”
“這個嘛——”她睃了一眼郭柱國,意味深長地說,“哪有不曉得的,就是當著郭老頭子不能說。”
郭柱國站了起來,踱了兩步,苦笑一聲:
“我知道!我求了你三四年,你的心比石頭還硬,比母老虎還狠。我回避吧!”
“哈喲,不是我狠心不說,是喬姐講了,不到死的那天,她不肯見你。”
“那你今天能帶我去見喬姐嗎?”雲夢江子說。
“今天?你不能再等等?”
“我已經等了四十年啦……”
“那好,”水香阿婆回頭衝她的老大說,“你們今天有船去桔市鎮那邊嗎?”
老大搖了搖頭,說:“不曉得有沒有船去。”
水香阿婆的老倌磕磕煙袋說道:“咳,婆婆子你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你不曉得要老三把他自家新買的蚱蜢船開去跑一轉就是!”
“老姐姐,不用了,你不要擔心我雇不起船,”雲夢江子回頭衝女秘書道,“和子,你去打電話找外辦或旅行社,就說我要租一艘遊艇,現在就要。”
“好的,我這就去。”和子小姐朝門外走去。不等水香阿婆開口,她那活潑可愛的小孫女就拉著和子小姐的手說:“我領你去隔壁王阿姨家,她那裏有公用電話。”
和子一走,郭柱國又跟水香阿婆講情了:
“老姐子,今天就讓我跟你們一塊去吧!”
“咯還得了!”水香阿婆連連擺手,“你要去我就不去了,不然喬姐要把我咒死。”
“那好,”郭柱國老頭穩操勝券地說,“你不讓我同船去,我坐我的車子繞路去,橫豎你已經告訴我,她就住桔市鎮……”
“拐噠,拐噠,”水香阿婆狠勁拍著大腿,衝雲夢江子笑著道,“我剛才一失口,就把喬姐的地方告訴這死老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