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柱國當然懂得喬姐是為了什麼。在革命的棧道險途上,她雖然被無情的不公平的風暴卷落深澗,丟掉了黨籍,但根據她憂國愛民的慈悲性格和胸懷,從跌落的幽穀深澗爬起來以後,她決不會象頭母牛一樣隻顧自己吃草,隻顧擠出奶來養活另一頭小牛,她的“憂樂”之情不會丟,她還要走路,還會爬山,她還會走上坎坷的棧道險途,隻是她不要那個“名義”了。也許她會異想天開地要做個“非黨布爾什維克”,做個不要佛光的“聖母”,做個不在廟堂上的“女菩薩”。這是她的性格決定了的,她一定會這樣。
果然是這樣。水香阿婆接著所說的,都是這樣一些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的小故事:
六十年代初過“苦日子”,“一大二公”的食堂散了夥,鄉下逃荒討米的擁進了桔市鎮。喬姐拿出她多年的積蓄,到糧站花極高的價錢才買到往年喂豬的碎米,把她的香煙瓜子茶水攤,改成了賑濟乞丐和本鎮孤寡老人的粥棚,開始鎮委領導覺得“粥棚”有失“三麵紅旗”的光彩,勸喬姐不要這樣做。後來眼看逃荒討米的人越來越多,四處發生偷盜,搶劫,有人餓死在街頭,鎮領導便幹脆把“粥棚”搬進鎮委大院,從國家下撥的救濟糧中撥出一份糧食交給喬姐,封她為“粥棚總務”,專門賑濟饑民。隻要有口粥吃,老百姓是很聽話的,從那以後,桔市鎮三年“苦日子”,秩序井然,夜不閉戶,道不拾遺,再沒餓死一個人。鎮委領導屢受表揚,喬姐的“觀音菩薩”、“女菩薩”的名聲傳揚開去……
桔市鎮有個“賽河燈”的風俗。這裏沱江與隆慶河成“丁”字形交彙,小鎮自然被切割成“小武漢”一般三足鼎立的格局。每年七月十五的“鬼節”,本來是各在各的河邊放下一些紙紮的隨水漂流的“河燈”,照亮鬼路,把鬼帶走,圖個來年清吉平安。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人們突然發現“河燈”燭天,十分好玩,於是三鎮爭相競放“河燈”。相沿成習,每到風調雨順的豐收之年,便要舉行“賽河燈”的盛會。三年苦日子,人們填不飽肚子,哪還有“賽河燈”的餘興?搭幫劉少奇的“三自一包”,起死還陽,又連續過了三年溫飽日子。到了一九六五年秋天,又是豐收在握,人們想到應當樂一樂了。於是間斷了六年的“河燈”大賽在這年“鬼節”轟轟烈烈搞了起來。然而六年後跟六年前的人心大不一樣了。一代年輕人在“年年鬥、月月鬥、天天鬥”的乳汁的喂養下成長起來,他們賽河燈已經不是為了“餘興”,而是為了要“鬥個你死我活”,鬥個贏。那年的河燈從天黑賽到雞叫頭遍仍不分勝負,於是那邊的“敢死隊”過這邊來毀燈,燈毀不了便“毀”人。這邊的“鬥士”們也不是好惹的,一人在街頭上振臂一呼,便有數百年輕人編成了“敢死隊”,揚言不把那邊的“敢死隊”打出尿來決不收兵。兩邊“敢死隊”在街筒子裏舉起鋤頭,扁擔,呼喊著越走越近,眼看就要一觸即發,頭破血流了。這時喬姐從屋子裏聞聲奔了出來,一看陣勢不對頭,連忙往鋤頭扁擔的“夾縫”中一站。當時誰都不知道,隱姓埋名的喬葳就是當年打鬼子名揚八百裏洞庭的飛鏢喬姐。河那邊的“敢死隊”以為她不過是一個湊熱鬧的瘋婆子,不當一回事地舞著鋤頭扁擔繼續衝了過來。誰知這“瘋婆子”使出一路“貓公拳”,也不當真,也不使勁,隻把他們手裏的武器繳了,輕輕一扒,便把那些人一個接一個扒倒在青石板街上,仿佛在玩“疊屁股”的遊戲。這邊的“敢死隊”哈哈大笑。喬姐這才通報自己的姓名,對這些“好鬥”的年輕人進行了一番“安分守紀”、“扶弱敬老”的教育。
再翻過一個年頭,“文革”來了。全中國都興起了拖刀動棒,開槍開炮的全麵武鬥。那場“史無前例”的內戰使所有年輕人都在“經風雨,見世麵”,唯有桔市鎮的年輕後生沒有興風作浪。原因很簡單:那個時候喬姐辦起了一個武術館,收羅了一鎮三方兩三百名男女知識青年,就在鎮委大院裏操練棍棒,刀槍,拳擊,晚上還請停課鬧革命的“臭老九”上兩堂文化課。因為洞庭湖區自古匪盜為害,普通老百姓都有點尚武精神,代代相傳,年輕男女到了十七八歲都要學點防身本領。經過“河燈”事件,人們知道飛鏢喬姐渾身武藝如何了得,所以青年男女都以能進武術館拜飛鏢喬姐為師為榮。那些怕孩子在亂世跑出去闖禍吃虧的家長,更是提著雞婆鴨婆來找喬姐“開後門”,一定要把“報應崽”關進武術館才放心。喬姐收徒傳藝,還是按年輕時雪峰山師傅教她的老辦法:首先要徒弟跪在地上對天起誓:學武防身,不傷他人,扶助弱小,抱打不平。當然所有的徒弟起誓時,都要在後麵夾帶上一句:“革命到底,死不變心。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桔市鎮由於飛鏢喬姐操練了那一支“青年近衛軍”,在十年亂世中竟是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運動開初,縣城裏幾十個紅衛兵小將不知深淺,拖著棍棍棒棒,敲著破銅爛鐵,呼著革命口號,擁到桔市鎮來要衝衝“革命死角”,要把鎮委“走資派”拖出去戴高帽子遊街亮相。他們氣壯如牛衝進鎮委大院,提出要揪“走資派”。飛鏢喬姐笑容可掬地走了出來,說:“我就是!你們幾十個娃娃要是搬得動老媽媽一條大腿,我就跟你們去遊街!”娃娃們丟下棍棒,往手心裏唾一口水,心想愚公爺爺搬走了王屋山,我們革命小將搬不動“走資派”一條大腿那還了得!於是一擁而上,用愚公精神來搬大腿。誰知這條大腿穩如泰山。娃娃們老羞成怒,從地上撿起棍棒要動真家夥了。飛鏢喬姐哈哈大笑,手一招,從院子後麵走出一百名女徒,緊接著又走出一百名男徒,各自耍了一路拳腳,棍棒。那拳腳踢得山搖地動,那棍棒舞得天昏日暗,本想讓小將們飽飽眼福,沒料想倒嚇得小將們屁滾尿流地溜了。從那以後,縣城再沒有誰敢串連到桔市鎮來煽風點火。
形勢進一步惡化,全國城市農村都打“內仗”,各種小報號外滿天飛,謠言也傳到了桔市鎮。飛鏢喬姐把鎮委大院門口“武術館”招牌一取,換上一塊“桔市鎮無產階級革命派‘文守武防’指揮部”的新牌子,帶領四五百門徒(她的徒弟發展了)日夜巡邏,把守各水陸交通道口。同時她還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到時把全鎮男女老少撤退到煙波尾,武術隊員上舵杆洲去打遊擊,重建飛鏢遊擊隊。幸得中國的局勢還沒糟到那一步。接著,“三支兩軍”下來了,武術館的牌子又改成“桔市鎮基幹民兵訓練基地”。飛鏢喬姐的門徒,參加省、地、縣和全國民兵訓練表演,屢獲名次,抱回來滿屋子獎狀錦旗,還大出了一陣子風頭。最後,“老帥歸位,小兵回營”——老幹部重新上台了,武術館的牌子又改成“桔市鎮三結合革命領導小組抓革命、促生產指揮部”……不管牌子怎麼改來改去,花樣怎麼翻新,十年內亂中桔市鎮以不變應萬變,鎮委原班人馬沒有動,生產照樣搞,居民照樣穿衣吃飯……
十年動亂過去,桔市鎮的幹部和老百姓,把年近花甲的飛鏢喬姐看做沒有交黨費的“共產黨”,看作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女菩薩……
水香阿婆的故事講到這裏,遊艇駛過一片蘆葦蕩,進入了風平浪靜的沱江河道。雲夢江子、郭柱國和和子小姐,從那令人神往的故事中回到現實裏來。他們看到了堤烷,柳林,紅屋頂和人間煙火,要見到飛鏢喬姐的心情,象長空歸雁一般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