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夜寒露重……
突然樓道黑影中一個什麼東西丁冬一響,打斷了郭柱國老人沉重而悠長的敘述。
雲夢江子聽到貓一樣的腳步聲和低微的抽泣聲,那聲音在樓道裏隨著丁冬聲悄然而逝。她仿佛又看到極象年輕時的飛鏢喬姐的那個不肯再嫁的女人,她那蒼白的臉在黑暗的樓道中一閃,象鬼火磷光般一閃。
郭柱國拍拍腰腿站起來,拉亮樓道的路燈一看,原來是一個痰盂被碰翻了——痰盂的水是中午剛換過,幹幹淨淨的。他把痰孟扶起,說了聲:“又是那隻頑皮的貓。”回到陽台上,他伸了伸胳膊說:
“江子,夜很深了,明天我到你住的雲夢飯店再接著說吧!”
“不行,”雲夢江子心急地說道,“你不接下去講完,我會通晚失眠,隻會受活罪的!”
“那這樣吧,”郭老略一思索,說,“就在樓上有一間客房,還有孩子們回來住的一間臥房,你和和子小姐今晚就住這裏吧,這樣我才有時間講完。”
“隻要能聽你講完,怎麼都可以。”雲夢江子笑了笑,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
“到我書房裏去講吧,外麵寒氣太重。”郭柱國邀雲夢江子朝樓道裏走去,又回頭對和子說,“要不要給雲夢飯店打個電話,免得他們等著你們回去?”
“好的,電話在樓下嗎?”和子問。
“你隻要下樓去告訴我姨侄女育生一聲就行。”郭老話未落音,名叫“育生”的那位姨侄女便出現在樓梯口。她幫姨父把月餅點心送到書房,又給姨父和客人泡上一杯熱茶,便不聲不響下樓打電話去了。
雲夢江子和和子小姐在沙發上重新坐下,郭柱國老人點燃一支香煙,猛吸一口,坐到寫字台後的自動轉椅上,上身往後仰了仰,接下去說:
那年的七月二十一日——這個日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縣委通訊員要我趕回去參加晚上的常委會議。下午我到家,喬葳還在公安局上班,家裏沒人。不一會,縣委書記老陳來了,他說晚上的常委緊急會議,是為了解決喬葳同誌的問題,並說喬葳的問題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希望我有所思想準備。接著,他把一份材料遞給我,我一路看了下去,腦子嗡嗡地好象就要爆炸,心如刀割一般疼痛。外表上我還是努力鎮靜自己,自始至終把材料看完,而且豁達大度地把“一把手”老陳送出門。
材料是縣大隊十幾名幹部戰士署名寫的,原來獨立團的四連長、如今的縣大隊大隊長曹誌民的名字簽在最後——我悔恨終身的是,當時沒有識破曹誌民的野心和陰謀,他發難要把喬葳整下來,一直到把喬葳關進監獄,都是出於他要得到公安局長那個位置。還有更糟糕的是,我當時認為曹誌民的檢舉揭發言詞雖有點過火,但出發點是好的,是立場堅定,黨性強的表現。後來為了表示我的“大義滅親”、“不計較個人恩怨”,我還親自提名讓曹誌民接替喬葳當公安局長。
曹誌民等人揭發喬姐的主要問題,仍是去年煙波尾剿匪,說她“擅自”——你們注意他的措辭,“擅自”放走了胡春台、黑風等十幾名該殺的匪首要犯。而這年四月,胡春台“果然”——注意這個“果然”——勾結從省軍區教導團學習隊逃跑回來的胡坤,在嶽陽康王橋舉行反革命暴動,殺害了第一區區委十一名幹部,製造了震驚湘北的“四·二”反革命暴動案。接著,湖匪黑風糾集一百多名殘匪舊部,撲到我縣柳林鎮舉行了“七·五”暴動。據說這次暴動企圖殺害我這個正在那裏檢查工作的縣委副書記和工作組員,然後再殺向縣城。由於我們工作組在那天上午離開了柳林鎮,幸免於難,隻殺害了兩名鎮委幹部。縣大隊和公安幹警及時趕去包圍了柳林鎮,黑風及一百多名殘匪全部落網。曹誌民等人的檢舉揭發材料上最後寫道:公安局長喬葳,最近不經審訊又“擅自”——又是一個“擅自”!擅自無罪釋放了二十七名匪徒!他們認為象喬葳這種在舊社會與湖匪有著千絲萬縷聯係,與不少日本軍妓又有密切往來的人——隻沒說她是漢奸了,決不適宜擔任公安局長。他們建議縣委常委嚴肅討論喬葳同誌的問題…
縣委書記老陳走後,我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隻覺得渾身著火,唇幹舌燥。找暖水瓶,瓶裏無水;等喬葳,等到天黑不見回來。我窩著一肚子無名火,到街上喝了二兩老白幹,吃了碗三鮮麵,紅著臉直奔縣委常委會議室。
常委會議室燈火通明,常委們早已經等候在那裏。我看到大家向我投來同情的目光。曹誌民列席參加常委會,他以非常客觀,非常公允,非常痛切的言詞,陳述了縣大隊幹部戰士檢舉揭發喬葳的七大問題。他處處流露出不忍說,隻是為了革命,為了喬葳的“政治生命”而不得不說的矛盾心情。他一再聲稱他是喬局長的老戰友,老部下,對喬局長十分尊敬。他把喬葳的問題和盤托出,而又隨時都為喬葳說好話,開脫——他越“開脫”,喬葳的“罪行”也就越發暴露無遺,昭然若揭……正是曹誌民玩弄的語言魔術,使我當時和後來相當一段時間,都被他的障眼法蒙住。我從心底裏感到了喬葳問題的嚴重,既為她感到痛心、惋惜,又為她感到無地自容。曹誌民的講話結束,會議室象滾開的油鍋。有的氣憤地說,要撤銷喬葳的公安局長,責令她反省交待問題。有的悄聲嘀咕,喬葳怎麼會是那樣的人呢?最後常委一個個表態,讚成立即撤職和讚成先停職檢查的各占一半。這時“一把手”老陳征求我的意見。我為了裝得比曹誌民還革命,故意把調子唱得很高:讚成立即撤銷喬葳的職務,建議公安局長暫時由曹大隊長兼任。“一把手”老陳比我冷靜而又謹慎些,他把“手”舉向另一處。最後常委決議:喬葳停職檢查,公安局長暫由曹誌民代理,由管政法的副縣長、組織部長和曹誌民組成專案小組,負責審查和呈報喬簇的問題,經呈報上級批示後,再對喬葳正式作組織處理。
那天晚上回到家裏,喬姐早聽鄰居說我回來過了,她準備了我最愛吃的荸薺粥,糯米菱角蓮子等合蒸的“八寶飯”,還準備了酒菜。我一進門,她就給我倒水洗臉洗腳,端上滿桌吃的。我領了她的情,硬著心腸每樣都吃了一點。上床以後,她顯得特別溫存,摟著我的脖子,抱怨我一下鄉就不想回家,笑我在鄉下一定找到了比她漂亮的“野雞”。她的淚水滴在我的胸脯上,訴說她對我的感情,對我的思念;訴說她嫉妒有孩子的女人;咒罵那些四五十歲的南下幹部丟了北方老家的童養媳妻子,一到南方就娶上個十七八歲的嫩老婆……
我打斷她那些令人心煩的話,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