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此恨綿綿無絕期(3 / 3)

“是的!”喬葳她又是個“是的”,接著反過來問:“郭鵬,難道你認為日本人殺中國人殺得還不夠嗎?還要中國人自己來補一次火,再搞一次‘廠窖慘案’,再殺個三萬,三十萬,三百萬嗎?……”

“喬葳,你這是什麼思想!”我氣憤得差點要打人了。從她的身上,我確實嗅到了一種危險的氣味。

“什麼思想?用殺人去鼓舞群眾,推動運動,跟人家去比賽誰殺人殺得多,那是好思想嗎?那是共產黨的思想嗎?”喬姐用痛苦的目光呆呆地瞪著我說,“每當我在判決死刑的呈報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我的手就緊張得發抖!我總要刑偵辦案人員去反複核實,這個人該殺不該殺?那些血債累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或者不殺不能消除他們的危害的人,我才敢呈報殺。雖有血債但已無民憤或者對別人不構成威脅,可殺可不殺的,我就盡量做工作不殺!就是這樣,我們縣解放一年多已經槍斃四十七人,每個鄉都斃了一兩個人。土地改革開展以後,每個鄉又都報了一批槍決犯。對這樣一些人命關天的事,我這個公安局長能不慎重嗎?國民黨的大官程潛、陳明仁投了降,共產黨保他們的命還保他們做官,為什麼農村的鄉保長投了降就不能放過呢?……”

喬姐一口氣象放壩水滔滔不絕“放”下來。她還給我算細賬,說什麼一個鄉錯殺一人,全縣就是二十人,全省二千人,全國六萬人,就等於兩個“廠窖慘案”。還說什麼柳林鎮的“七·五”慘案,根本不是什麼反革命暴動。曹誌民要殺那麼多人,是因為縣大隊抓錯了人,他將錯就錯,一為平息群眾怨怒,二為撈取政治資本,他想踩著別人的屍骨往上爬……當時我認為喬姐越說越不象話,她把我們的革命隊伍說得那麼壞,我不能容忍地嗬斥道:

“喬葳!你的公安局長早撤了,你就不要管曹誌民的事,在家裏好好反省自己的問題。”

“什麼?把我的公安局長撤了?”喬姐驚詫地瞪著我。

“怎麼?他們沒有向你傳達?”我也愕然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又是曹誌民一夥人的又一個陰謀:在群眾中傳開了,卻故意不向喬葳傳達,使她進一步“犯罪”,在群眾中充分“暴露”。

喬葳二話不說衝出去了,當晚沒有再回來。我估計她找縣委其他領導“鬧”去了,也不當一回事。第二天上午我正在縣委上班,簽閱那些叫人頭痛的文件,曹誌民和縣監獄的獄長氣呼呼地衝了進來。兩人把帽子往我桌上一摜,異口同聲地說:

“郭書記,我們沒法幹下去了!”

我請他們坐,泡了茶,冷靜地問究竟怎麼回事。那位監獄長朝曹誌民睃了一眼,結結巴巴地說:

“喬葳同誌……早撤了局長,可昨晚她,她帶了刑審科的人……衝到監獄……把‘七·五’案犯全放了……連黑風都趁機逃走了……”

我立即隨他們去監獄查看現場,詢問了刑警人員,證實事實沒有出人。回到縣委機關,我頭昏腦漲,象喝醉了酒。召集縣委常委緊急會議,我簡單通報了情況,常委會就正式任命曹誌民為公安局長,開除喬葳黨籍,立即拘留,收監審查,並火速追捕黑風等七名要犯。主管政法的副縣長,大概因為顧及我的麵子,推推諉諉,不肯在拘留喬葳收監審查的拘留證上簽字。我拿起筆,滿身正氣,悲憤地在上麵簽了“郭柱國”三個字……

“可憐的喬姐就那樣坐了牢房?”聽到這裏,滿眼淚水的雲夢江子打斷了郭柱國的話。

“是呀,是呀,”郭柱國老人從轉椅上站起來,從茶櫃抽屜裏拿出一包煙,撕開封口,抖出一根銜在嘴上,邊點火邊說,“一失足成千古恨,就是我那‘郭柱國’三個字,害了喬葳,也害了我自己一輩子!”

“飛鏢喬姐一共坐了多長時間的牢房?”已是深夜兩點多了,和子小姐卻越聽越精神地問。

“從那年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進去,到第二年臘月初放出來,差不多整整坐了一年。”郭柱國給自己和客人衝上熱茶,大家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接著交談。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雲夢江子想起中國宋代蘇東坡的這一名句,感慨地說。

“人到愁來無處會,不關情處總傷心。”郭柱國想起唐玄宗在安史之亂中逃奔斜穀口,過棧道在雨中聽到隔山淒涼的鈴鐺聲,便作《雨霖鈴》懷念楊貴妃的往事,滿腹悲傷地說,“我三十多年悔恨、三十多年痛苦的是,我和喬姐做夢都在盼望的那個孩子,竟死在監獄裏了……”

“啊!”雲夢江子大驚失色,說,“你跟喬姐還生過孩子?”

“我初步識破了曹誌民一夥人的陰謀詭計以後,縣委組織的喬葳和曹誌民兩個專案組都在抓緊調查,那天——”郭柱國又深深地把上半身埋進轉椅裏,一邊吞雲吐霧地吸煙,一邊回憶說,“那天我以喬葳親屬的身分第一次去探監,發現同時在那裏探監的還有兩個女人,其中有一個你說是誰?——”

“誰?”雲夢江子茫然地說。

“就是你的同胞,抗戰後留在嶽陽的鈴木良子……”

“啊?鈴木良子?”

“她改了個中國名字,叫胡水香。”郭柱國接下去說,“我剛跟胡水香說了幾句話,一起向喬姐的女監走了過去,忽聽得喬姐的牢房裏,一個嬰兒‘哇——’地一聲啼哭!我開始一驚,接著一喜,磕磕碰碰地衝到女監裏麵,蹲在臉色寡黃的喬姐麵前。我要抱過孩子看看。我向喬姐說她的問題搞錯了,現在正在組織專案組一樁樁一件件調查落實,甄別平反,我還告訴她曹誌民已經停職反省了……可是,不管我怎麼說,說多少好話,她都緊緊抱住孩子,不肯給我看看,抱抱,親親。開始,她聽了我的話,呆得象個木頭人,接著大聲嚎哭起來,抱著孩子跳起來,朝我撞著,踢著,罵著,叫胡水香和那個同來探監的黑衣女子把我趕出去……”

“後來那孩子怎麼了?”雲夢江子跟和子小姐不約而同地問。

“沒過兩天,胡水香來告訴我,孩子在監獄裏死了!我丟下工作奔到監獄裏,孩子果然不見了。我問喬姐:孩子哪去了?她瘋瘋癲癲地說:死了,埋了,丟到湖裏去了……”

雲夢江子又聽到樓道裏嚶嚶的哭泣聲。在慘白的月光下,她仿佛看到一條幽靈般的黑影,附著喬姐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