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梨落一場殤(1 / 3)

花樹下,初見何離朗,俊目眉飛,站在冷酷冰霜的初春裏,眸子閃現的神采張揚著好奇和高傲。我看得呆呆的,開口卻是凜然嗬道:“汝乃何人。”

那時他頭頂恰好風過,一棵梨樹花颺成雨,意外又不突兀地落上他的肩頭,他青澀稚嫩的麵孔掀起驚奇。那是梨花,是整個瀚蒼城獨有的一棵梨樹。

今年花又開,我坐在樹下憶起那畫麵,心境如同周公夢蝶,虛幻縹緲。

草生一春,花開一夏;年年花開又花謝,五個春秋,他再沒出現。隻有這梨花不負春來不負卿。

“化梨。”蘭姨身著紅梅印底輕羅,一丈青絲環腰,釵鈿輕搖,倚在廊欄喚我,“該用膳了。”

我頷首示意她就來,她了然進了裏屋。

昨夜落了春雨,經過半日光照,地上的濕氣散在空氣裏殘留幾縷清新。低矮了的蒼穹掛著陰雲,和著風走得飛快。

誰唱:白雲鎖了,也有人來到。

飯桌上,我擱筷掬起一杯青螺,漫不經心地問蘭姨:“明日賞園會,可去?”

蘭姨夾菜的筷兀地頓住,麵露憂色。

“化梨,你腿疾剛有好轉,現在不宜外出。聽話啊!”蘭姨說。

青螺香冽、甘醇,卻叫我喝出一味苦澀。等到口中最後一滴滑入腹內,我才應道:“好。”

賞園會是東雪族主辦的,那一天是整個瀚蒼城最熱鬧日子。歌舞雜耍,品味美食香卷,評賞鑒古應有竟有,園會盛大,耗資不凡。

聽說瀚蒼城的主人也就是東雪族的家主,辦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手段毒辣至極。

可繼位五年從未露麵,就連園會都不曾有過她的身影,性情冷麵傲慢惹人非議。

可事實上呢?料誰也不會想到這位籠罩著神秘色彩的家主腿疾纏身,久臥輪椅之上受盡病痛之苦。

她叫東雪化梨,而我便是。

次日,天色尚有鈷藍。蘭姨就梳洗完前來跟我告行。青絲綰成傾髻,眉頭畫了額妝,腮上傅粉,口點唇脂,妝容一絲不苟。

她站在廊前,紫羅蘭的琉璃霓裳,因風擺動,身後是雕欄古廊跟晨霧。如此美婦,恐是誰都料想不到她已是半老徐娘,可那青絲成墨的發下也唯有我知為何被歲月早早撒下秋霜。

“化梨,園會甚繁,今日恐是不能早歸,你在府中可要安生些才好,不要叫……”她唇齶驟停又道,“叫我掛念。”輕輕拍動我的手示意,我深知她的無奈,但無法幫她釋懷。

蘭姨走後,我睡意全無,精力充沛得擾人,喚來侍女為我梳洗,好容易綰成的墮雲髻又被我弄散,鈿飾落了一地,侍女慌忙拾起放回飾奩。我心緒煩躁擺手遣她下去。

自己隨手拈起一根玄色絲帶將三千墨發束成馬錐,又換上窄袖合襟花錦衫,棕色繡帶束腰,外著流霞披紗,蹬一雙金絲繡鞋。草草著裝後移步到梨苑的後園。

景色正好,鈷藍褪去,天邊凝成乳膏白,晨曦剛好暈在上圍,熠熠發散開來。

鬆香在爐中焚燒,沏壺青翠碧田,看蒼鬱梨樹,日子倒也不算太寂落,有慰藉對我來說總是好的。

看透凡塵落盡,隻待梨花飛揚。幽幽梨蕊散著的沁蜜,繞過鬆香化成的屏障,絲絲繞鼻。

等到蘭姨回府時已是次日晌午,再見她已換下盛裝,身旁多了位倜儻男子。

蘭姨笑逐顏開的瞅著他問我:“化梨,可還記得?”

我本不想答話,誰知口不隨心,冷冷地回著:“不記得?怎會!”

“那大好,你們許久未見,聊聊,我去招呼午膳。”蘭姨說完就走。

好一會何離朗才踟躕開口道:“化梨你……可還好?”

我笑容明媚卻敷著不化的寒霜:“托你的福,好著呢,沒傷沒死,活得不知多自在。”

何離朗瞳孔驟聚如冬日深夜的深潭。“你,變了。”

我半扯著嘴角。“是嗎?。”

眼前這男子,濃眉長眼,睫毛彎如鐮,鼻翼挺立,身材欣長。早從我記憶中的少年長成挺拔男人。可他柔情依舊,我卻冰封千年。

父尊在世時就常念叨,說何離朗才華橫溢,文韜武略……將來定有一番作為。我聽得滿眼鄙夷不屑。這年頭是個痞子都能說成聖人。

三月春來,梨花初開,我閑來無事在廊道邊描畫,神思飄飛心不在焉的,再細看畫卷時,卻兀地多出個少年來,我心裏滲得慌,難道是我情竇初開?我猛地抬頭一看,這下心落了回去,果真有一少年站在梨樹下。俊目眉飛,衣袂翻闕,沐春風梨雨,盡管身材瘦弱但傲氣十足。

他就那樣目空一切放肆地望著我,十幾年來我還是頭一遭被人這般赤裸裸地看著。心湖似風掠過波瀾漾漾。青蔥指尖因過力握拳而掐入掌心,微疼。

我開口嗬斥:“你是何人?竟如此大膽!擅闖我東雪府。”

他大概沒想到一個閨房淑女竟如此凶悍。一愣,笑了。

“聽父尊說,我義妹住在東雪府,生得那是玲瓏喜人,我心生好奇所以趁著父尊離城,跑來東雪府瞧,不過很失望啊!哪來討人歡喜,你看,完全就一母老虎嘛。”

這次換我愣神了,原來他就是我父尊收養的孩子。

我昂頭挑釁。“你是在害怕嗎?”

他步履輕快,走來抬手就捏我臉,笑:“嗯,有點。”

“呀,混球……痛啊……”

年少的情愛大多如此,某個時節遇上個俊美少年,那一生的愛便都會為他耗光,流完流盡了也想不起轉彎回頭。後來父尊將我許與他。當時我也是那般癡傻,覺得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幸福了。

一生太短,還好我早早的就找到了他。

蘭姨叫人傳話到前廳用膳。我有些吃力的固執地挪著輪椅,何離朗看了上前就要幫我,我倏地奮力一旋木輪避開了他伸出的雙手。目似冰錐,他訝然頓住不再上前。

蘭姨為他洗塵,一桌菜大多是他愛吃的,他給蘭姨夾菜,講這幾年在外的生活,不過是些瑣事,卻逗得蘭姨合不攏嘴笑意不止。我這才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好久沒看到蘭姨笑得這麼開心了,東雪府也很久沒這麼有生氣了,上次是什麼時候?憶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