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呂耀龍用手指著麵前的大塊麥田,笑說,如果再不出現什麼自然災害,今年你的試驗田可能要豐收了。哎是什麼品種啊?

於化奇說,兩個品種,麵積大的是秦麥11號,80畝,這個小麥是麵包型優質小麥,畝產在800斤左右,適宜在關中道種植,今年如果成功了我們準備大麵積推廣。麵積小的是蘭考906——4,這是一個新品種,河南提供的資料畝產606公斤。這個小麥的特點是半冬性,耐寒性中等,耐旱性好,高抗白粉病、葉枯病,中感條鏽病。春歲晚,長勢中等,分蘖多,但幾乎不成穗。較對照麥豫麥49晚熟2天,熟相差。株高82厘米,葉上挺,杆硬抗倒。穗層整齊,穗大粒多,白粒角質,較對照予麥增產3.85%。居試驗第二位。如果今年成功了我們準備再試驗。

呂耀龍蹲下用手把一株小麥量了量,站起身說,聽說河南省研種出了超級小麥,不知對我們適應不適應?如果能把畝產提高到七百公斤,我們農民的年收入就會有一個大的提高。現在畝產五六百斤的曆史太長了。再沒有好的品種農民要從經濟上翻身根本不行。

在豐產試驗田負責的市農科所一位農藝師準備向他們介紹一下這塊豐產試驗田的現狀與前景,但呂耀龍揮揮手把他的話打斷了,呂耀龍對於化奇說,沒有縣委書記的日子不好過吧。

於化奇苦笑了笑,沒有吭聲。

呂耀龍看了看遠處的什麼地方,說,不過這種日子不會有幾天了,很快的你們這兒會來一位新的縣委書記,你要與他搞好配合,要把過去的一切全都丟進爪窪溝裏去,要以一個全新姿態來迎接新的工作,迎接新的挑戰。

於化奇臉上的神情很僵硬,他轉過了目光,聲音小得象蚊子叫,呂書記我會把你的話記在心裏的。

呂耀龍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來千喬縣,有兩個方麵的原因,一是來自外界的一些謠傳,最近他聽到有人議論說他在千喬縣的腐敗案子上打擊麵寬了,對有些人的問題處理得太重了,所以他想到這裏作作調查研究工作。他首先想到的是於化奇,他想從他那裏了解千喬縣人們的議論。同時也想通過於化奇的口告訴千喬縣的所有幹部,在查處千喬縣的集體腐敗案中,他秉公執法,沒有超出法律所規定的一絲一毫。二是李天亞出事後,作為市紀委書記,他得總結一下這起在全國引起強烈轟動的腐敗案出現的原因是什麼,從而防止以後再出現這樣的腐敗大案。他曾經搞過調查研究,可這卻牽扯到千喬縣前任縣委書記白廉。前不久,市委研究千喬縣縣委書記時出現了分歧,作為主管組織人事工作的白廉提出來讓於化奇任職,他的理由是於化奇在眾多幹部腐敗案中明哲保身,潔身自好,這很難得。也說明了他是一個讓人信得過的好幹部。但是他卻不同意於化奇擔任縣委書記,倒是提出讓夏雨濃出任千喬縣縣委書記,他的理由是於化奇在任職時幾乎把手中的權力拱手讓給了李天亞,既沒有對他實行監督,也沒有與李的行為進行鬥爭,已經喪失了一個縣長尤其是共產黨員的起碼的職責,讓這樣的人擔任縣委書記,千喬縣非再出現麻達不可。而夏雨濃就不一樣了,他在天柱縣雖然隻是一個常務副縣長,但他在學識、經驗與成就等方麵顯然都在同行之上。他隻所以同意夏雨濃,並不是因為夏雨學濃才能多麼難得,而是因為在他調任市紀委書記後,他與白廉的關係總是處於一種緊張中,凡是在一件事中他同意的白廉總是反對。而他反對的事白廉總是讚成。現在當白廉同意於化奇時,他自然也就反對了。而當初他在查處千喬縣的腐敗案時,他總覺得那些人的問題與白廉有或明或暗的關係。而當李天亞的腐敗案處理後,他聽到有人反映說,副書記白廉在下麵散布說他呂耀龍把李天亞的問題擴大化了,他隻所以搞擴大化是因為他的上升不是多麼光明正大的,是暗箱操作出來的。他現在隻所以要下大氣力把一些稀鬆平常的事搞得龐天大,是想通過這些事情來證明他是多麼的無私與公正,從而掩蓋自己的不光彩。這股風曾經在金嶺市很是流行了一段時間,他聽了心裏十分生氣。但是他又沒有辦法來阻止人家的嘴巴。而於化奇作為千喬縣與白廉相處時間不短的一個幹部,對白廉的了解怕是最多的了,他想從他那兒把缺口打開。找出千喬縣腐敗案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呂耀龍有點瘦長狹窄的臉頰上浮現出了一絲淺淺的笑容。他用手指撫摸著自己尖尖的下巴,仿佛那裏是他思想的開關。說,化奇,打消顧慮,把頭揚起來,把胸脯挺高,以後的機會多著呢,是金子總是要閃光的。要對自己有一個堅強的信念,千萬不能躺倒不幹。再說你還是縣長嘛。書記下來就是你了。想到自己在市委常委會上投了他的反對票,他的臉孔有點發紅。

呂耀龍又說,不過,你也要吸取教訓,要珍惜人民給我們的權力,要知道它來之不易。要把手中的權好好用在為人民謀福利上。如果我們手中的權力在為人民謀福利中受到了什麼威脅,那我們就要挺身而出,保衛手中的權力,不能讓它受到什麼傷害。

呂耀龍的手在空中很有力度地揮了一下,身子往前一傾,那動作很有毛澤東在大會上作報告時的氣勢。

呂耀龍停了一下,又說,聽說在李天亞出事後你經常下鄉進行調查,有什麼收獲沒有呀?

於化奇臉上湧現出了一股難堪的笑容。

呂耀龍嗬嗬地笑了,說,還有一點我們要堅信,那就是千喬縣雖然出了腐敗分子,但他們不能代表共產黨的千喬縣,我們黨已經與他們進行了堅決的鬥爭,把他們繩之以法。所以千喬畢竟還是共產黨的天下,不管是誰也把千喬否定不了。你一定要頭腦冷靜,敢抓敢管,敢於碰硬。這話我不但要向你談,也要向新任書記談,你們都要把這話記下。

於化奇笑說,我記下了。

自從千喬縣出現了腐敗團夥後,自從公檢法司把一個又一個頭兒請去再不回來之後,縣長於化奇就很少再在機關裏坐了,他整天下鄉,成天在鄉下跑,從一個鄉鎮到另一個鄉鎮,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從一個企業到另一個企業,短短幾十天下來,他幾乎把全縣重要一點的村子與企業都跑遍了。他不論到了什麼地方,人們都會向他打聽前任縣委書記李天亞的問題,打聽李天亞的“八大金剛”即石油公司前經理範東貴、地稅局前局長鳳愛民、前副縣長耿長青、財政局前局長孫移嶽、前城建局局長仝玉賢、前糧食局局長尹始祖等人的問題,而他對這些問題一概拒絕回答。也有人對他身處汙泥而不染感到佩服,說他是現在世界上少有的好官與清官。但他聽了卻覺得那是用鞭子在自己身上抽打。他總是及時把話題引到別處去。他不願聽人們對他進行頌揚,他覺得在自己任下出現了那麼多貪官是自己的恥辱。他絲毫也沒有因為自己冰清玉潔而沾沾自喜。相反他倒覺得如果把自己也弄進去會比現在潔身自好更好些。

於化奇在調查研究的當兒,總會提出這麼一個問題問自己:為什麼千喬縣會出現這麼多貪官?為什麼我們的紀檢部門形同虛設?他沒有辦法回答這些問題,因此上他的心情顯得很沉重。

為了排譴胸中的苦悶,他便經常在家中大唱秦腔。他最喜歡的是《蘇武牧羊》、《下河東》、《打鎮台》,那些唱段他爛熟於胸。經過幾個月的練習,他的唱腔水平竟然大大提高。

呂耀龍說,聽說最近有人議論對李天亞等人的問題處理得太重了,你對這個問題是怎麼看的?

於化奇說,我沒有聽到有人說什麼。於化奇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說什麼。一提起千喬縣的腐敗案子,他就覺得臉上無光。

呂耀龍歎了一口氣,說,《紅樓夢》作者說得好,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如果把這句話改一下,改成:都雲反腐難,誰解其中味。現在有幾個人能理解我們搞紀檢工作的人的酸甜苦辣?在腐敗分子未被揭出來前,人們義憤填膺,狠不得把他們活吃了。可是等到揭出來,把他們法辦了,人們又同情起他們來了,中國人總是愛同情弱者。說我們紀檢工作怎麼怎麼的。唉,我們真是難啊。

於化奇說,呂書記,你可能不知道,我到一些農村搞調查,有些村上在外麵當官的利用職權收受賄賂,在家裏建起了豪宅,可村上的群眾不僅不氣憤,還十分的眼熱,對自己的兒子或孫子說,你看看人家誰誰,多有本事,你長大了要學人家的樣子呢。

呂耀龍說,這就是幹部腐敗的社會基礎,群眾基礎。也可能是群眾已經見怪不怪了,忿怒不起來了。

呂耀龍忽然又說,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於縣長你說說,李天亞犯罪難道是突然的嗎?或者咱們可以換一個說法,你在任上時有沒有發現他漸變的過程?

於化奇沉吟了一下,搖搖頭,說,不好說。如果發現我還是要提出來的,雖然李天亞愛抓權。

呂耀龍說,那麼群眾的議論你怕是有聽到的吧?

於化奇說,這倒是聽到過,可那僅僅是議論嘛。

呂耀龍說,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李天亞當時是如何擔任縣委書記的?是不是白廉把他提拔起來的?

於化奇有點吃驚地看著呂耀龍。

呂耀龍說,你不要有什麼顧慮,大膽地說。

於化奇搖搖頭,我說不出來。我想,既就是白廉把他提拔起來的,可當初提拔他時他並沒有腐敗啊。他的腐敗是以後發生的,這不能怪人家白廉同誌。

呂耀龍臨走時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緊緊皺著眉頭,深遂的目光眺望著遠處的什麼地方。後來他目光直直地盯著於化奇說,化奇,記住我的話,牢牢記住李天亞的教訓。也許你今後麵臨的任務並不比以前李天亞在任時輕鬆,也許困難會更多,阻力會更大。但是對於有些該堅守的一定要堅守,不管他是誰,權有多大,官有多高。呂耀龍緊緊地握了握了於化奇的手。千喬縣以後也許還會出現腐敗分子,但是切記,我們共產黨人堅決不怕,而且也能把腐敗問題查深查透,一查到底。

於化奇點了點頭。

送走呂書記後,於化奇離開了金星村試驗田,來到金星村轉著看了看。金星村是千喬縣的名星村,村辦企業在全縣首屈一指,工農業總產值已經超過了億元。也是他抓的點。但金星村有幾個項目正在起步。金星村支書馬玉星讓他中午在村上用飯,說他現在正在考慮建一座電廠,但資金卻沒有眉眼。馬玉星眼裏的意思是讓於化奇幫他一下,於化奇說,先別急,等新任書記到了再說你的電廠的事。馬玉星有點吃驚地說,怎麼,你不任書記?於化奇笑說,你個馬玉星成天象在太空中生活似的,我怎麼能任書記?

馬玉星盯住他,說,於縣長,我馬玉星替你打抱不平。你又沒有多拿一分錢,為什麼就不能當一個縣委書記?從來的縣委書記都是從縣長提起來的,為什麼到你這兒就變了?

於化奇苦笑了笑,說,不讓我擔任書記是對的。如果組織上讓我當我也不會當的。我沒有那個資本。

與馬玉星閑聊了幾句,於化奇坐車來到位於縣城西邊的縣化工廠,對企業的改製進行了調查了解。縣化的改製是從前年開始進行的,中間困難重重,是他咬牙讓廠長田季節堅持進行下去的,當初工人不願入股,因為好多工人確實太窮,拿不出錢來進行股份製改造,而如果改製不能進行,企業就沒有開拓市場的活力。他清楚地記得縣化的好多工人有那麼幾天天天到縣政府門前靜坐示威,要求縣上取消改製的政策。他沒有答應,與職工進行了好長時間的談判,終於把事件平息了,企業的改製進行了下去。但是後來卻有人向上邊寫材料說他拿了縣化的大量錢財才這樣搞的。事情當然查無實據,但社會上有關他貪汙受賄的傳言卻象蕭瑟的秋風一樣刮了好久好久。

中午吃飯時,廠長田季節把他用車子拉到縣城南關的“小小酒樓”,他剛到不久,縣地稅局的副局長郭子美、縣計經局副局長梁喬山、縣教育局副局長鞏德泉也趕到了,他有點驚訝,說你們怎麼也來了?他們就打哈哈說是來混飯吃的。郭子美聲音如雷地說,於縣長,幾天時間不見,你就成了胡耀邦了,天天跑基層。鞏德泉笑眯眯地說,於縣長聽說你現在的秦腔水平一下子提高了,要不我學你幾句怎麼樣。說著在雅座中間站定,雙手後背,挺胸收腹,作出一副楊子榮上山打虎的模樣,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大宋朝有個天波楊府

天波府住著楊家一門忠良

……

吵啞而又略帶顫音的聲音在雅座的上空回蕩,立刻就吸引了酒店裏的好多人前來看熱鬧。

鞏德泉唱完了,眾人就又鼓噪讓他再唱,鞏德泉卻說,子美唱得比我好得多,他的嗓子有張班長的神韻。郭子美便也當仁不讓,清清嗓子,唱起了《蘇武牧羊》:

……

想當年在朝把官拜,

朝朝帶露五更來……

到如今牧羊北國外,

凍得我冷冷冷冷,冷冷清清動悲哀。

身上無衣又無蓋,

肚裏無食餓難捱。

我有心將身藏北海,

又怕落個無用材。

莫奈何忍饑餓冒風吞雪難忍耐。

蒼天爺—

你何日裏把眼睜開!

沉浸在意境之中的郭子美唱得淒豔哀婉,聲情並茂,回腸蕩氣,令人頓生憐憫之心。

“小小酒樓”是千喬縣縣城大什字南邊的二馬路中段一家很不起眼的酒樓,酒樓裝璜很是遜色,赭紅色的牆磚使它看上去象一個人老珠黃的妓女,被遺棄在這縣城的一角。過往的車輛與行人似乎也很少光顧這裏,所以這裏整個白天顯得門庭冷落。而這裏的老板也似乎並不在意生意好壞,他成天顯得晃晃悠悠的,臉上的神情好象是熨鬥熨過的。但就在這個毫不起眼的小酒店裏,卻經常有一些神秘的靚妹在出沒,而每當夜幕降臨後泊在門前的高檔小車很是醒目地標明了前來的客人的身份是多麼的高貴與神秘。在以前,李天亞還沒有出事時,這裏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常在這兒與他的“八大金剛”在一起觥籌交錯。田季節那時就聞聽這裏的大名,一心想光顧,但怯於李天亞的淫威也就望而卻步。李天亞下台後他們一夥脾氣相投的才肆無忌憚地來這裏消費。他們在這裏果然發現了其他地方少有的美色,這令他們喜出望外。

唱畢了,就開始吃喝,嘴巴在這個時候承擔的任務真是太繁重了,既要把咀嚼過的食物送下肚去,又要不失時機地說點什麼。郭子美說,於縣長,我就不明白,你被李天亞把實權抓去了,他李天亞犯了法,市上為什麼就不提拔你當縣委書記,而從天柱縣調了一個人過來,這不是說我們縣沒有人才麼?這不是太不公平麼?

梁喬山、鞏德泉和田季節也說,就是嘛,你為什麼不到上邊活動一下呢?人們不是說不跑不動,一跑就動。

於化奇把這幾位頭頭看了一眼,搖搖頭,說,你們叫我怎麼說呢,一個小小的千喬縣出了這麼多貪官,我作為縣長是有責任的,而我又是縣委副書記呀。

鞏德泉說,於縣長說得對,現在越是證明他清白正直同行越是對他有看法。有人說他是出於汙泥而不染,可是你們就沒有想想,當一個縣的班子的絕大多數成員爛了,而你卻沒有出問題,這時候你就不正常了,而正常的是別人,就是以後來了其他的官員,說不定那些人也不可能與你友好相處。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相傳在一個村子,因為什麼原因,人們漸漸患上了精神病,開始還有人找醫生看看,可是後來精神病患者來越多,人們也就不看了,終於到了一天,這個村上隻有一個人沒有患精神病。精神病患者覺得這人不正常,就集體起來把那個好人抓住,說他患了精神病,那人有口難辯。後來時間久了也恍然覺得自己成了精神病患者。

於化奇淒然一笑,說,我大概就是那個患者了。你們不要再在我的官職問題上說了,我告訴你們一句心裏話,我現在倒想解甲歸田呢,無官一身輕,過去封建社會的官員到老解甲歸田,歸隱農村,那確實是一種精神上的解脫。現在我們住在城市裏,享受著現代社會提供的豐富的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比起古人來我們確是太幸福了。但是不是能達到精神的解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鞏德泉說,於縣長,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反正在千喬縣隻佩服你,我聽你的話,過去你對我們的工作支持很大,以後呢,你還得大力支持,再說新任縣委書記來了,有關正職的人選問題,還得你多多替弟兄們想想辦法,過去是正職壓著我們,現在正職都出了事,進了該進的地方,我們也可以放開膀子大幹了,所以嗎,你的支持比什麼都重要。也不是我們要爭著當這個正職,實在是過去被他們壓得太久了。我們現在真有一種獲得了第二次解放的感覺。還有,那就是,現在雖然沒有正職,但我們卻又幹著正職的事,但下麵的同誌卻說我們要謀其政,就要在其位。所以我們現在是名不正言不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