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停了下來,怔怔地望著郝蓮婉婉:“你那時候過得很艱難對不對?”
郝蓮婉婉一直在認真聽著他的訴說,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悲喜不明,聽他這麼問起,她歎了口氣:“是有些狼狽,不過還好,總算挺過來了。”
可是現在她不願意再多說什麼,於是淡淡轉了個話題:“在美國不好麼?怎麼又回來了?多少人想留在那裏呢。”
郎雲天低聲說:“我這次回來一是為了向你道歉;二來,是為了我的表姐,有人欠了她的東西,她身體不方便,囑托我去討回來。”
郝蓮婉婉點點頭:“這麼快已經完成了一個心願,不錯,希望你接下來的事情也一樣那麼順利。還有,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聽你這麼說後,我已經完全不介意了。現在我們有了各自的生活,我也希望你能幸福。”
“婉婉,雖然是我的錯,我沒有堅持,可我還是不甘心,現在我回來了,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我告訴自己,這次我一定能給你幸福,可是沒想到你竟然早早就結婚了,但是我不會放棄,如果你過的不幸福的話。。。”
“你……”赫連婉婉生生地把即將出口的話咽下,再說不出一句話。她覺得嘴角微微泛苦,心頭湧起怪異的情緒,傷感,可笑,鬱悶,不甘,混雜在一起,五味雜陳。這個男人,他可以將這麼詩意的語言用作報告式的語調一板一眼地念出來,他可以將這樣煽情的劇情掌控得如此淡漠清冷,她永遠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才失了安全感,拚命地想要逃,偏偏又覺得不舍。而自己,其實也早已成為他甩之而後快的雞肋。無論如何要感激他,如今她終於可以釋然了。
“都過去了,我現在過得很好。” 赫連婉婉輕弱地說。
“是啊,過去了,以後我不會再提了,但是我也說過我不會放棄。”郎雲天的聲音比剛才更加的平靜無波。
他的車子開得不快,但終究還是到了。
“謝謝你。”
“我送你上樓,你一個人不安全。”
“真的不用了。”
天色詭譎,明明是黑夜,卻異常的亮,雲層低垂,空氣潮濕而壓抑。
“大概要下雨了,天氣預報說有暴雨,你早些回去吧,開車小心。”
“我送你進樓道。”
赫連婉婉不再出聲,低頭默默地走,感覺得到郎雲天就在她的五步之外。他的呼吸與腳步一向極輕,幾乎沒有聲響。
她拿了鑰匙開門,在門打開的一刹那,聽得郎雲天在身後輕聲說:“婉婉,能給我一個擁抱嗎?”
赫連婉婉愣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點了點頭,任對方將自己緊緊地抱住,就算給曾經那段戀情一個結束儀式吧!赫連婉婉這樣想著,也輕輕回報了一下對方。
進屋後,赫連婉婉竟失了力氣,腿腳綿軟,索性坐到地上。她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很久,覺得大腦亂哄哄吵作一團,心跳失序,而胸口空空蕩蕩,後來便開始頭痛。她一向不願意去思考無謂的過程與結果,寧可逃避,掙紮著站起,從廚房裏翻出一瓶白酒,開了蓋子便灌下去幾大口,被辣得直咳嗽,眼淚都掉下來,但酒勁漸漸湧上時,大腦卻漸漸澄明,心跳也漸漸平緩,於是微微自嘲地笑,看來自己還是沒那麼快消化啊,之前的種種冷靜淡然不過上強撐而已,十幾年的過往哪有那麼容易釋懷呢!
那日做魚,沒有料酒,便打發歐陽傑去買一瓶,結果他在超市轉了一大圈,買回精裝的五糧液,當時赫連婉婉將他一頓嘲笑。不過好酒畢竟是好酒,入口雖難受,下咽卻並不費力,轉眼又灌下幾口,瓶裏已經隻剩三分之一了,自己都覺得駭然,想起兒時讀《飄》時,郝思嘉總是偷偷喝了白蘭地又用香水漱口,或許自己也要成為那樣的酒鬼,於是趁著清醒拖了凳子,將酒瓶塞到廚櫃的最高處。
她第一次喝白酒便是郎雲天教的,那時候他們高一,一大群人相約周末去泰山看日出,他拖上了她,下午匆匆地乘了火車,傍晚從岱廟出發,一直徒步爬到了玉皇頂。淩晨時分,氣溫驟降,山頂的燈光遠得遙不可及。她又冷又餓,體力透支,郎雲天攙了她一把,遞過小小的瓶子:“喝一口,會暖和,也會有力氣。”她灌下一小口,辣味刺到頭頂,果然一股暖意順著脈絡流向四肢百胲,看一眼,竟是近四十度的白酒。郎雲天後來便一直跟在她身邊,後來爬十八盤時,幾乎把她架起來走,將她一路拖上去。那時他們還不算特別熟,可在那種情形下,無論誰向她伸出手,她都會感激涕零地接受。日出前寒氣逼人,她穿了租來的軍大衣,仍是瑟瑟發抖。郎雲天又遞酒給她,這次她整整灌下小半瓶,驚得他趕緊拿回:“你不覺得暈嗎?”“沒有。”“你有做酒鬼的潛質。”他將他的那一件大衣也脫給她。頭頂是完全沒被汙染過的夜空,繁星璀璨,她一生中再也沒有見過那樣多那樣亮的星星,而郎雲天就在星光下微笑。
多悲哀,果真有做酒鬼的潛質,連灌下半瓶五糧液,腦子都清醒到可以寫回憶錄。
第一道閃電亮起時,屋裏的照明係統便突然滅掉,四下裏一片漆黑,身手不見五指。赫連婉婉在黑暗裏屏住呼吸,恐懼得想尖叫,最終隻能死死地捂住耳朵,但幾秒鍾後那連綿不絕的悶雷,即使她蒙上耳朵也仍是抵擋不住。她一向怕黑又怕雷雨天,小時候每當雷雨天氣,爺爺便堵了她的耳朵,蒙了她的眼睛,背著她在屋裏轉來轉去,免得她在第一道閃電亮起時被驚嚇到。她永遠不能忘記多年前那個夜晚,同樣的雷雨夜,她或許是被雷聲驚醒,或許是因疼痛而醒,當她從床上爬起時,見到了白色床單上鮮血淋漓。她驚慌地衝到父母的房間,卻發現房裏空無一人。窗外雷聲炸開,幾乎要把窗子都震破,幾秒鍾後,屋內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剛才的巨雷炸斷了那一帶的電纜。無邊的黑暗時時被破空的光芒與炸雷劈裂,她就那樣裹著被子,縮在地上發著抖,恐懼到連哭都哭不出來,一直挨到天蒙蒙亮,父母才紅腫著眼睛回到家裏,原來正是這一夜,最疼她的爺爺,已經離她而去。她的成人式,就這樣伴隨著雷鳴,電閃,黑暗,鮮血,以及死亡,令她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