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自己一直機械地微笑,保持著最佳的禮儀弧度,空調開得太冷,她似乎在微微顫抖。她曾經想過,總會再見到郎雲天,那時該說什麼,該做如何的表情,隻是未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她還沒有準備好。她仿佛一個靈魂出竅的人,元神飄在半空,冷眼觀望下麵那名女子,如木偶一般機械地按既定程序說話、動作。她記不得自己都說過些什麼話,其實不用太擔心,良好的職業素養不會令她過於失態。她隻知道當自己的元神漸漸歸位時,已經坐在郎雲天的副駕座上。他隔了一臂的距離替她係了安全帶,而後發動車子,並沒問她要去哪裏。
當狹小空間裏隻剩他們兩人時,赫連婉婉反而鎮定下來。
“你何時回來的?”
“快一個月了。”
“是嗎?恭喜你成為大世界的老板。”
“還好。你最近過得好嗎??”
“嗯,老樣子。”赫連婉婉的心頭浮起可笑的感覺。多麼荒謬,這一對曾約定一輩子的男女,如今的對話如討論天氣般虛偽客套。
“婉婉,你從來都會讓自己過得好。這一點,永遠不用為你擔心。”郎雲天淡淡地說。
“你不是過得更好,如今房子車子皆備,官位待遇齊升。”
“那些東西總會有,早晚都無所謂。可是我失去了無法挽回的東西,婉婉你不覺得嗎?”郎雲天語氣淡然,仿佛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
赫連婉婉有點氣虛,學著他的語氣淡淡地說:“你也會介意的嗎?”
兩人靜默了片刻,倆倆相望,該說的話似乎很多,但又找不到一條可以通達的入口。過了一會,他征詢她的意見:“陪我走走好麼?”
郝蓮婉婉說:“好啊!”
於是兩人下了車,沿著路邊的小路慢慢走著。郎雲天沉默下去,過了好一會才幽幽說道:“都是我的錯。”
郝蓮婉婉錯愕了一下,馬上醒過神來:“嗬,其實……也說不上是誰的錯,當時大家都太年輕,做事情不會考慮後果,現在想起來也蠻傻的。”
這是個敏感而沉重的話題,他們兩人再次沉默了下去。
梧桐一葉落,世人皆知秋,秋夜的寒意讓郝蓮婉婉縮了縮肩膀,郎雲天馬上要把外套除下來,她連忙說:“不必了,反正我們馬上就回去了。”
郎雲天怔了怔:“我以為你同我一樣有許多話要說——隻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郝蓮婉婉垂下眼睛:“其實我早已無話可說,年輕時做的那些事情說起來總是尷尬,何必再提?知道你還好,這就足夠了。”
郎雲天道:“難道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想聽我的解釋?”
郝蓮婉婉認真地想了想:“最初的時候,真的特別想,哪怕現在,你若要說,我也還是願意聽,因為這的確是我生命裏的一個疑團——隻不過答案已經不再像當年那麼重要。
郎雲天默默看她一陣:“婉婉,你長大了,不再是原來的小女孩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而且必將終生不忘……”他的聲音慢慢低沉回旋,終不可聞。
他們慢慢走回郝蓮婉婉的家門口,她跟他道聲別,就準備上去,郎雲天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等等。”
郝蓮婉婉嚇了一跳,他的手炙熱而有力,又抓得那麼緊,幾乎要隔著衣服炙痛她的肌膚:“幹什麼?”
“婉婉,”他輕輕地說:“我知道或許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可是請給我一次解釋的機會,我真的有苦衷,你聽一聽好麼?”
郝蓮婉婉沉靜地看著,眼睛裏閃爍著一泓清水,郎雲天帶著痛苦與掙紮表情的麵孔就反映在她的眼睛裏,她靜靜地說:“我在聽。”
郎雲天鬆開手,深深吸了口氣:“那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把身邊所有的錢都帶到身上,又給我媽媽寫了一封信……第二天早上,我很早起來,去了她房間,那時她還睡著,背靠著門,一點知覺也沒有,她的背影那麼瘦小單薄,她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兒子正在想著要何如離開她。我咬著牙準備把信放下來就走,當時我特別內疚,我爸爸已經去世了,這世上就剩下我和她相依為命,可是我為了自己就這麼把她拋下,真不知道她會有多傷心難過。就在把信放到桌上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份醫院的身體檢查報告,那是我媽媽前段時間做的檢查結果,婉婉你知道麼?拍的那個片子裏,顯示她的肺部有陰影,並且不排除癌症的可能性,要留院做更進一步的檢查。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
“她剛剛經曆了喪夫之痛,身上背著沉甸甸的債務,還要再承受這樣的壓力,但是為了怕影響我的高考,她竟然什麼都沒跟我說。而我呢?就為了自己的愛情,要把她丟下不管,婉婉,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我一直站在那裏發呆,後來她醒了,對我說進兒,今天考試,我送你去考場吧。我說好啊。那個時候,別說隻是去考場,就是她要帶我去地獄,我也會跟著她走。”
郝蓮婉婉呆呆地看著他,輕輕說道:“原來是這樣啊……”她的聲音遙遠而縹緲,像是被微風輕輕一撫就會消散,這果然是個不錯的理由,總算不枉費她為此幾乎流盡了身體裏的每一滴眼淚:“那後來呢?”
“後來,到了暑假,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幾次三番去你家,都被你爸媽趕了出來,他們用最難聽的話辱罵我,我想,他們真是恨毒了我。那段時間,我見不到你,打電話過去,你家裏聽到我的聲音就掛,真是心急如焚,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想想我真傻,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就應該天天去你家敲門,他們趕我一次我就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願意給我解釋的機會為止。”
“再後來,暑假完了,我早拿了通知書,卻一直拖著不肯走,到了最後一天截止報名時間,才上路。不久,我阿姨,就是以前給你提過的那個,他們前些年舉家去了美國給我表姐治病,剛好那年回來了一趟,知道我家裏的狀況,就把我和我媽一起接走了。”
“這八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在想怎麼祈求你的原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永遠像個小跟屁蟲似的粘著我,我早已習慣了你的存在,當我感覺自己可能要失去你的時候,心裏真是像被剜了塊肉似的疼。可是,你知道麼?婉婉,有些事情一旦做錯了,又失去了在最佳時刻道歉的機會,再想翻盤,就會特別艱難。我必須承認,後來我是有機會找你的,可是我不敢,於是一次次給自己找理由拖著,你說我懦弱也好、自私也好,因為我不知道你會怎樣痛恨我,我實在沒有那個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