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生沒有假設。她也沒有那樣的幸運,成為一個局外人。
直至她走到大廳中間,林灩作為晚輩,很自然地站起來,斂起了一個禮貌的招牌微笑。賀紅染看見林灩的第一眼,心中百轉千回的複雜情感隻化作一句感歎:她們真像啊,像得讓她連欺騙自己的餘地都沒有。當她一步步走近她,她站起來那一刻,她的震驚有增無減。
女人看女人,眼光最毒,何況是她這種“火眼金睛”的。
眼前的女孩,她看起來落落大方而又彬彬有禮,仿佛她於她真的隻是一個家教良好的晚輩。可她越是表現得無懈可擊才越顯出她不符合年齡的心計與從容。最讓她感到心驚的是她的眼睛,即使是在禮貌微笑的時候也仿佛兩潭黑洞一樣,隨時可以噬人。她們那麼像,可是氣質卻南轅北轍,她永不會忘記那個女人永遠含笑的溫軟和煦的眼神。
她們真的不一樣。
賀紅染臉上沒有什麼笑意,當然也沒有怒氣或者驚訝等等任何內心真實的情感。隻是很隨意地對林灩擺擺手,示意她坐下。很快有一杯茶端上來,她隻是把茶捧在手裏,吹了吹浮葉,既不喝,也不說話。
林灩自然知道她是有意晾著自己,眼觀鼻,鼻觀心,調整了一下坐姿,很閑適地陪著她靜坐。
偌大的客廳裏,燈光柔和,茶香浮動,就如同冬日的河流,厚厚的冰層映著光,冰冷又平靜,冰麵下,暗流激蕩。
也不知過了多久,冰麵被鑿了一個孔。
賀紅染把一條項鏈放到桌麵上,金屬的質地輕磕在玻璃的桌麵上,真有些像冰碎裂的聲音。項鏈並不新,並沒有它應有的光澤,有些黯淡,款式也很老舊,那個墜子正是七八十年代最流行的式樣,雞心的形狀,中間是空心的,可以掀開,往裏放照片。
林灩當然知道那裏麵的照片是誰,是她花了好大功夫在影樓縮印的自己的一張小小的照片,彩色的,雖然小,但畫質不錯,一看就和墜子的年齡不太符合。
賀紅染很輕地吐了幾個字,“哪來的?”林灩把身子向她傾了傾,用比她更輕的聲音答道“我媽媽給我的。”
賀紅染了解她的全部身世,就算她不動手,也會有人把那個女孩的資料盡數搜集到她麵前逼著她看。他們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可是他們給她的事實她也一清二楚。縱然她的答案就在意料之中,但是當那幾個字從她嘴裏清晰又輕柔地吐出飄進她的耳廓,她還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耳廓都燃起了一把火,直蔓延到她身體裏,心肺脾髒都像在遭受一場異常慘烈的火刑。燒掉的是她大半輩子的感情、希望、信念、自尊,她不斷給自己構建的幻象一瞬間灰飛煙滅,不複存在。她很痛,痛入骨髓,這輩子什麼都經曆過,再大的傷痛也不曾打倒她,隻有這時候,感到這樣徹骨的絕望。
二十年前,他愛她。二十年後,他愛她的女兒。
自始至終她就如同他們愛情裏的醜角一樣悲哀和可笑。
但那個娓娓道來的輕聲慢語並不放過她,她聽著,她強迫自己挺直了腰板聽下去,“我媽媽說,那是她的定情信物,您看到了嗎,那個墜子上刻著兩個字母,媽媽告訴我那是她和另一個人的名字縮寫,還是那個人親手刻上去的呢!章太太您知道嗎?我小時候一直替我爸爸打抱不平呢,因為那並不是我爸爸名字的縮寫啊,後來媽媽告訴我,那是她的初戀,而她,也是那個男人的初戀。哦,對了,這條項鏈怎麼會在您這裏呢?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護身符,我之前一直都隨身戴著,有一次洗澡的時候摘下來,卻不見了,沒想到會在您這兒?”
賀紅染把女孩的一字一句都聽進去,每一個字就像一顆火星,灼燒著她的五髒六腑,意欲掀起一場巨火。她知道女孩有意在刺激自己,但她更明白,沒有他的允許,她不可能進入他的住所;沒有足夠的親密,她不可能進到他的房間裏,把她放了十多年的那個用手帕包著放在衣櫃最深處的護身符換成這個“定情信物”。
是她,是他,還有她,把她置於這樣尷尬的境地。而她,已經死了;他,她如果能恨得起來就不會這麼痛苦了;所以,隻剩下她了,就讓她,來承受她的恨意吧……這是她母親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