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雪滿天山路
人間從來不缺悲劇。
冬將至未至,雪滿天山路。
天山之上,大雪彌漫。
慕楓身上已經多了幾件厚重的大衣,全身包。
楊沫仍舊一如既往,白衣如雪,麵色紅暈,眼神空洞渙散沒有焦點。
如此單薄的衣服行走於漫天飛雪之中,他竟然是神色不變。
是的,無論是到哪裏,他都是這個樣子。
沒有人能改變得了他也沒有任何環境能影響得了他。
雪很冷,或許他的心更冷,他的劍更冷。
所以他不怕雪。
慕楓打了一個哆嗦,道:“你不覺得冷?”
楊沫並沒有正麵回答他,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眼睛始終看著前方。
可是他那雙始終沒有焦點的眼睛又能看到什麼呢?
楊沫道:“我們到了。”
天山劍派,亭台閣樓,氣勢恢宏。
雪色國度,恍恍惚惚好似不在人間。
隻是,此刻,這一規模宏大的建築群卻是陰氣森森,讓人不由得一陣心悸。
都說環境影響人心,殊不知人心也可影響環境。
值班的弟子身穿黑衣,上前喝問道:“來者何人?”
慕楓道:“在下慕楓有事相求徐掌門。”
那人道:“少門主遭他人毒手,掌門人謝絕見客,閣下請回。”
慕楓道:“少門主是……”
那人接口道:“清風劍客徐風。”
那人顯然已經失去了耐心,喝斥道:“閣下請回吧。”
就在這時,楊沫再次舉起腳步,一步又一步緩緩地向前,竟直接無視那值班弟子。
那人自覺天山派的尊嚴遭到挑釁,大怒,利劍出鞘,飛身而來。
楊沫也不看他,劍柄隨手一招,那人虎口麻麻的,長劍脫手而去,人亦連連後退。
“閣下是誰?膽敢擅闖天山劍派。”
“楊沫。”
那人白白的麵頰頓時發青,顫聲道:“柳—下—纓—青。”
楊沫也不理會他,兀自向前,直接從大門走了進去。
那名值班弟子僅在刹那便反應過來,發足狂奔,大老遠就放聲疾呼:“師傅……師傅……楊沫……楊沫。”
慕楓道:“他聽到你的名字為何如此害怕?”
楊沫道:“因為殺死清風劍客徐風的人正是我。”
慕楓閉上了嘴。他沒有問為什麼,即使問了,楊沫也不會回答他。
慕楓心中暗自發苦,有了這層矛盾,萬年雪蓮恐怕就更不易得到。好在他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善了這件事。
一陣風吹來,門窗轟轟作響,那微弱的燭光也終於熄滅。
那火盆上的紙錢也燒將盡,黑暗之中隻剩下點滴火星就如同那來自地獄的幽冥鬼火。
徐浪石手中已握著劍,劍已出鞘,現在他正麵對著楊沫。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可是現在眼紅的也隻有徐浪石,憤怒的也隻有徐浪石。
楊沫仍舊從容自若。
徐浪石聽說過這個人,也知道他手中那柄劍的可怕。
可是殺子之仇怎能不報?
徐浪石手中的利劍蕩起一個圓弧,雪花紛紛揚揚朝四周擋開。
突然之間,他長嘯一聲,人亦飛躍而出,手中利劍變化多端,由上而下,一下子便封住楊沫的所有退路,正是天山劍法中的精髓“淩空蕩劍”。
麵對著這樣的一個人,徐浪石並不敢含拙,這已經是他可以使出來的最強殺招。
楊沫的利劍還未出鞘,但見他將整柄劍至於頭頂,連連劃動,速度越來越快。一連串的金屬聲快速地回蕩在天山之上。
徐浪石眼見不得手,淩空而降,再度變招,長劍平平地劃了出去,直取楊沫的麵門。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雪花被激射而出而後又紛紛滑落。楊沫用劍鞘擋住徐浪石的攻擊。微微一躍,雙腳離地,左腿微彎,雙臂伸展,軀體已借著反彈之力飄飄然向後飛去。
淩空飄落,隻在一瞬間便在三丈之外。
徐浪石道:“你的劍為什麼還不出鞘?”
楊沫道:“因為我不想殺你。”
徐浪石道怒道:“既然你不是來殺我,那你來我天山之上幹什麼?耀武揚威?”
楊沫道:“救人。”
徐浪石冷冷地說道:“救誰?”
楊沫也不回答他,直接挑明來意,道:“我要萬年天山雪蓮。”
他的話一出口,眾人一片嘩然,更有不少激憤的天山弟子已然破口大罵。
殺了人家的少門主,還來向人家討要靈丹妙藥,這擺明是欺負人。
徐浪石放聲大笑,笑聲之中滿是瘋狂。楊沫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笑。
一個人隻要還沒有真正的瘋,那麼他的瘋狂是遲早會結束。
楊沫可以等待,他相信用不了多久。
果然,徐浪石漸漸平靜下來。徐浪石命令身側弟子:“將萬年雪蓮拿過來。”
很快,一名弟子手捧一個裝飾華麗的盒子緩緩地走來。
徐浪石接過盒子,道:“裏麵就是萬年天山雪蓮。”
楊沫道:“我知道。”
徐浪石道:“我憑什麼要給你。”
徐浪石冷笑:“難道你殺了我兒子,我還要雙手奉送上天山雪蓮嗎?”
楊沫語塞,這是一個很諷刺的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這時慕楓的聲音遠遠地傳開:“前輩開一個價,晚輩願意買走天山雪蓮。”
徐浪石道:“你又是何人?”
慕楓道:“晚輩慕楓。”
“天才劍客慕楓。”
徐浪石冷哼一聲,道:“你出一個價買走天山雪蓮,我出一個價不知你能用什麼還回我兒子的命?”
楊沫突然插口道:“用你的命。”
話音還未完全落下,他那俊逸的輕功已然全速展開,方向正是徐浪石所站的位置。
三丈距離,轉瞬便至,可是他的劍還未出鞘。
劍不出鞘怎能傷人?
不是不能出鞘,而是還未到出鞘的時候。
雖然搶占先機,可是他也不願意出手偷襲。
在他眼中,劍客是高貴優雅驕傲的舞者。
他的驕傲怎能容忍他去偷襲別人?
他在等待徐浪石出手,徐浪石出手後他才出手。
徐浪石顯然也大感驚訝,劍尖寒芒抖栗,不退反進,右臂向後退去,長劍隨之後引,眨眼間,長劍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衝去。
劍身急震,落雪抖落。就在雪花遮住楊沫雙眼的瞬間,徐浪石已然快攻出七招。每招七式,奇妙無比。
楊沫軀體急變方位,他的右掌微動。
那柄尊貴無雙的利劍終於出鞘。
劍光一閃,雪地之上傳來鏗鏘有力的金屬聲。
那是束發金冠掉落地的聲音。
楊沫的劍已回鞘,可是徐浪石的人還站在那裏,他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可是他還沒有死。
他還會說話,徐浪石餘驚未消,顫道:“好快,好快。”
那一劍並沒有取走他的命,而是打落他頭上的金冠。
徐浪石沒死?
劍出人亡的楊沫居然失手?
這本是不應該存在的事,可是現在它的確發生了。
看到這一幕的人很多,一個人會眼花,兩個人會眼花,那麼一百個人呢?
楊沫冷冷地說道:“你兒子的命我已還給你。”
聞言,眾人恍然大悟。楊沫劍下絕無活口,徐浪石活下來,不因為別的,隻因為楊沫沒有下殺招。
那一劍之下,徐浪石本該死,可是他還活著,如此說來他真的欠楊沫一條命,楊沫用徐浪石的命還回徐風的命。
徐浪石一愣,而後又大笑。現在他的笑不是冷笑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徐浪石命令道:“天山雪蓮拿給他們。”
楊沫轉身離去,慕楓連忙從天山弟子手中接過天山雪蓮。
在他們走之時,徐浪石得意的聲音遠遠地傳來:“楊沫啊楊沫,你命不久矣。你放過我的同時也失去了那種不可阻擋的氣勢,你也放下了你那劍出人亡的驕傲,你的劍法再也不可怕,你心中的陰影永遠也驅不散。天下無雙的劍客,你很快就會死在別人的劍下。”
楊沫可以殺人,可以毫無理由無所顧忌的殺人。
可是,楊沫絕不能為了搶奪某件東西去殺人。
劍客的驕傲絕不能也絕不屑去做這種事。
天山之上,大雪紛飛。
楊沫走在最前方,和以前一樣,走得很慢很慢。
他的臉色一如以往一樣冷漠,他的眼睛永遠是空洞渙散沒有焦點。
可是,慕楓知道楊沫已不再是楊沫。
有些人一次失手可以再來,有些人一旦失手就永遠彌補不回來。
他們不會給別人第二次機會也不會給自己第二次機會。
楊沫就是後者。
那一劍揮出,他再也沒有以前那不可阻擋的氣勢。
一個劍客,一旦心裏有陰影,那就不再無敵。
他還能擋得住楚隨天嗎?
難道天下無雙的無情劍客從此沉淪?
也許徐浪石說的沒錯,楊沫很快就會死在別人的手裏。
楊沫,他竟然為了一個陌生的女孩而背棄他那劍出人亡的準則。
難道他喜歡上她?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慕楓知道,天上地下隻有一個楊沫。
天上地下能讓楊沫心動的隻有他手中那柄尊貴無雙的利劍。
楊沫到底如何?
慕楓很想知道,可是現在還有一件事更緊迫。
沐樂萱的性命。
那個女孩一旦獲救醒來,那麼她一定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線索。
夜,又是夜。
冬已至,可是空氣中仍舊留有幾分蕭索的秋意。
他們人已到南方,南方冬季不下雪。
風,隻有風。
比北方更刺骨更讓人發顫的冷風。
此地離笑華佗的住處已經不遠,可是他們仍舊在趕。
他們知道沐樂萱任何時刻都有可能殞命。
他們的出發點不盡相同,但是目的一樣。
他們都要沐樂萱活下來。
江南多丘陵山地,很少有寬闊筆直的道路。
現在這條道路恰好是寬闊筆直。
因為是夜,所以這條道路也罕見人煙。
雖然是夜,但是這條道路的兩旁卻是燈火通明。
一道兩道,遠方兩道人影若隱若現。
這條道路。
寬闊無比,寂寥無人,燈火通明。
那兩個人不是站著,是坐著。
就坐在道路的最中央。
在他們之間還有一個棋盤,其中兩個正在下棋。
其中一人舉棋不定,麵色嚴肅,顯然是在思考這一步的走法。
慕楓和楊沫的馬都停了下來。
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兩個老人。
白發蒼蒼,白須過肩。
一人身披藍衣,一人身穿灰衣。
道路很寬闊,這兩個老人占的位置隻是一小部分。
慕楓和楊沫仍舊可以過去。
隻要他們願意避開,從旁邊繞過。
可是他們都沒有這樣做。
他們是劍客。
劍客就應該有劍客的驕傲。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都不應該放下的驕傲。
路的中軸線就是留給這些人走。
這些人隻走在道路的最中央,不能改變,不可改變。
不是個性,不是耍酷,是一種很嚴肅的原則。
先禮後兵也是慕楓的原則。
慕楓拍馬上前,雙手作揖道:“兩位前輩可否讓開?”
兩人沒有說話。
甚至連轉頭眨眼都沒有。
慕楓耐住性子再度問道:“兩位前輩可否讓開?”
兩人仍舊沒有抬頭,可是其中一人卻是發出聲:“不能。”
慕楓道:“為什麼?”
兩人再度不回答。
這世上本就有很多人做事不需要理由。
這樣的人向來強勢。
因為強勢,所以張狂。
慕楓道:“我們要過去。”
灰衣人道:“可以。”
慕楓道:“前輩擋住了道路。”
灰衣人道:“旁邊還有路可走。”
慕楓道:“我們不會繞道。”
灰衣人:“很好。”
慕楓道:“前輩可否讓道?”
灰衣人道:“可以。”
灰衣人頓了頓,而後又補充一句:“我們兩人在棋技上分出高低後自可讓路。”
慕楓道:“多久?”
灰衣人道:“很久。”
慕楓道:“很久是多久?”
灰衣人道:“不知道。”
慕楓口氣冷了下來,道:“如果棋盤被毀,前輩是否還能分出勝負。”
灰衣人道:“自然不能。”
一旁默默無語的藍衣人也終於開口說道:“可是它不會被毀。”
慕楓道:“它馬上就會被毀。”
慕楓自馬鞍上提起劍,人亦輕躍而起,腳尖在馬鞍上輕點,軀體已然向前方衝去,腳踏虛空,左手往劍鞘上一推,利劍已然出鞘。
劍尖寒芒閃動,由上而下向前擊去。
灰衣人嘴角閃過一絲冷笑,握著棋子的右指劃過一個細小的弧度,手中的棋子向前急射而去。
“鏗”一聲,白色棋子正中劍尖,利劍之下,棋子粉碎。
慕楓的劍尖已然偏開,軀體瞬間失衡,人亦向後退去。
慕楓額上有汗流出。
如此天氣竟流出汗。
恐懼還是震驚?
慕楓讚道:“好指力。”
灰衣人輕笑:“本就不耐。”
慕楓冷笑:“就是不知道這樣的手指用出的劍法是否厲害?”
灰衣人笑而不語。
慕楓凝神聚勢,劍身翻轉,再度向前攻去。
一瞬間,他已然虛晃七招。
灰衣人動也不動,似乎早就料定他這是虛招。
慕楓臉上驚意更盛,右手相握劍柄,招式瞬間變得狠辣無比。
就在這時候,灰衣人動了。
大袖揮起,就勢一卷,已然將劍身完全覆蓋住。
源源真力不斷地湧來,讓慕楓握著利劍的右手抖栗不已。
天才劍客慕楓畢竟也不是省油的燈。
情況愈是危險,他的情緒愈是鎮定。
慕楓軀體真力湧現,右手一震,利劍翻轉抖動。
“扯”的一聲,灰衣人袖袍斷裂。
慕楓見好就收,飛身而退。
灰衣人望著自己半截光著在外胳膊,讚歎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慕楓道:“風前輩承讓。”
灰衣人一驚:“你認得我們?”
慕楓道:“認得。”
灰衣人道:“我們是誰?”
慕楓道:“風花雪月。你是風前輩,另外一位想必就是花前輩?”
藍衣人終於放下手中的棋子,站了起來,笑道:“我為什麼不能是風?”
慕楓道:“因為你身穿藍衣,你喜歡藍色,你殺人的時候必穿藍衣,藍色能給你信心。”
花眼中寒光一閃而逝:“你看得出我是來殺人?”
慕楓道:“是。”
花道:“我來殺誰?”
慕楓道:“我。”
花道:“你錯了。”
慕楓道:“我錯了?”
花的視線停在楊沫的身上:“我們是來殺人,不過我們要殺的是他不是你。”
慕楓笑了:“風花雪月,四劍歸元,天下無敵。”
花道:“你知道就好。”
慕楓道:“我也知道雪月並沒有來,四劍少了兩劍劍,怎能天下無敵?不是天下無敵又怎能殺得了他?”
花道:“殺得了。”
慕楓道:“為什麼?”
花道:“因為他已不是楊沫。”
慕楓道:“哦?”
花解釋道:“他還叫楊沫可是他已不是楊沫。”
幾乎是同時,慕楓和楊沫的瞳孔收縮凝聚。
慕楓看到了楊沫的手,右手,那雙蒼白的右手已然有青筋暴起。
慕楓道:“你們知道了什麼?”
花道:“該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不該知道的我們都知道。”
慕楓道:“比如?”
花道:“比如劍出人亡的楊沫失手了。”
慕楓心中一緊,因為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楊沫的身形輕微的一抖。
那麼驕傲的劍法,那麼孤傲的一個人,他居然也會抖栗?
是不是因為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
是不是因為他已重新回到人間重新做回凡人?
花道:“天下無雙的劍客心中有陰影,那麼他的劍法就不再是天下無雙,他的人也不再是天下無敵。”
慕楓道:“所以?”
花道:“所以風和花兩劍合並雖不是天下無敵,但也可以取他性命。”
慕楓道:“一定要殺他。”
花道:“一定。”
慕楓道:“為什麼?”
花道:“他不是楊沫但是他還叫楊沫。”
楊沫殺人不需要理由,因為他是楊沫。
別人要殺楊沫也不需要理由,因為他的名字就叫做楊沫。
楊沫突然說道:“走。”
慕楓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