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尖銳的銀針抵著手指。我橫心顰眉,咬牙劃破指尖。默默坐著,看鮮血滴濺在車廂內鋪陳著的檀木板上,絢豔如花。一時的疼,換來了一個絕好的借口——手傷不能撫琴。我正是想以此為托詞,拒絕王與王後的命令。路車吱嘎,夏風嗚咽,當下心中除了先生的「願」,再無旁雜。

車不知行了多久,血一滴一滴地落著,積成了小小的一泓。傷指之痛已然蔓延至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尤是那一顆心。血止不住地滴,我終於怕了,不僅因為殷紅的血險些汙了我如雲的繡裙。我隱隱怕自己的莽撞會惹惱了喜怒無常的天子,會使父親的一片良苦用心付之東流。

隻顧著輕輕吹著指上燒灼似的折磨人的傷,路車卻冷不防嘎然停了。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額頭撞於廂壁,疼得一驚。

「恭迎寧小姐。」

簾外,是重疊一處的柔聲軟語,平和而冷漠。我瞥一眼手指,自恨至極,忙忙地扯出帕子胡亂裹住。那端,車簾被人挑開了。

我喬作笑容,心頭縱是萬般苦,也不能言與別人。輕輕下了車,見一地宦官宮婢靜靜跪著,心裏一慌,欲伸手去攙,但終究穩了下來。他們不過是奴才,而我不是。環顧四處,王宮的粉牆黛瓦、桂子垂柳,就那麼擁入了眼。這便是父親夢寐以求想送我進去的牢籠麼?這便是我毫無準備就身陷於此的深海麼?

我笑著頷首還禮,繞指的絹子早紅了一片。

「奴才順恩,請小姐安。王上與娘娘有吩咐,著小姐先往停雲殿小駐片刻。待旨意下來,再去麵聖。」

那是個半老的宦官,已生華發。戴一頂高高的烏紗冠,穿一身黑綠底鶴紋長壽繡寬袍。臉上肉積溝壑,油汗不分,鼠目賊猾,嗓音細嗲。腰間係一絳色灑花汗巾,上綴鑲金白玉牌。

我自知他份位不低,心中雖極是厭惡,卻頓時轉了念。口內邊說著「多謝公公相告」,邊盈盈拜下。一切固然不出所料,那宦官顯然怔了一怔,立即一揖到底:「小姐禮重,這可是折殺奴才了…」我笑而不答,禮數盡到、或許是繁雜了些,卻皆是有益無害。宮中下人,身負苦難,無不受盡了主子的橫眉冷目,笑不敢隨意笑、哭不敢隨意哭。我隻須略加禮遇他們,他們亦會不知感激成什麼樣子。

禁苑裏,有一席之地能容我立足——我想要的,不過如此。

我掩手袖中,抬腕,輕輕搭住順恩端起的小臂。他那般恭謹,低斂著眉眼。我道:「公公,煩請您帶小女去吧。」

他道了一聲「小姐請」,便繞過路車,攜我去了。身後是好一群衣袂繽紛、披帛蹁躚的妙齡宮婢,靜靜隨著,不敢言語。我回首隻稍稍一瞥,卻注意到一個人,那也是名宮婢,玲瓏嬌小,似尚未及笄。圓麵雙鬟,未施粉黛,青絲如墨,兩頰尤紅。所隨宮婢均目光凝滯,唯她,一雙眸子流波灩灩,唇邊笑意盎然。

倒是她年少無憂,怎解「宮門深似海」?我這樣想,竟不覺有些可笑。

步履趵趵,足下生風。穿一洞半月門,過了一座紅木窄橋,一片竹林現於眼前。八月的竹,修長而健韌,風姿綽約、青翠欲滴。竹林深處,蜿蜒出一條小路,似曲徑通幽。我初次入宮,縱然心緒複雜,卻終究按捺不住新奇,偷偷多望幾眼。但見深林有院,隱約窺見蓬門破瓦,暗淡無光,與宮內其他各處的恢弘相比,極為刺目。正欲開言,問那順恩公公,又怕造次,隻將話咽了下去。

又是兩盞茶的功夫,一行人方駐了足。順恩垂臂,側身諂笑著道:「小姐,這便是停雲殿。請吧。」

停雲殿,名字是好名字。配上功用,亦是相得益彰。天子族人眾多,王宮之內,客如雲,時時偶停此處,然而常留之人能有幾個?我也是並不想留下的,如此一琢磨,殿名雖好,然浮雲易散,究竟不祥。

淺笑,遂拾步進去,眾宮婢皆留守門旁,殿內靜無一人,纖塵不染,燃著濃香,有些刺鼻。我素不喜濃香,因這是宮中,不好多話,僅是輕輕顰眉而已。少時自有宮婢款款而來,端茶奉水,恭恭敬敬。順恩笑道:「小姐千萬莫拘束了,王上與娘娘都是疼人的很呢。」他捧著一碟切了片的糖漬青梨,擱在小幾上,「小姐請。」

「公公客氣。」我謝他,見他站著,又忙起身讓道:「公公可是累了,怎麼不坐?」

「奴才不敢。」他目色詭異,卻被我盡收眼中,「奴才還得去浣翠閣等王上娘娘的旨意,小姐且安生地候著,綠蕊和流雲會來服侍。」

順恩告辭出殿,便有一大一小兩名女子向我道了萬福,靜靜立於兩邊。我隻定睛一看,那身量嬌小的姑娘,正是方才見過的。自覺她和善伶俐,又年齡相仿,有意問她的名字。

「回小姐話,婢子流雲。」

想不到那許是出身鄉野的丫頭竟有這麼個文雅的名字,連我最愛的字亦極巧妙地嵌上了。我命她下去,她卻與綠蕊齊齊立在我身後,聽候差遣。我心中自歎禁苑生活何其疲累,僅僅不足一個時辰,我已懈倦難當。假性情、假言辭、假禮數、假規矩。這些我一直怕煞的東西今兒竟全教我做到了。我怎麼是這樣一個虛偽的人?什麼時候我不再是那個會趁人不留神、偷偷將詩箋夾在先生書裏的小女孩兒了?

淒然一笑,伸手捧起茶盞來。卻聞得身後一陣細細人語——

「流雲,小蹄子恁不懂規矩。你那野毛病何時能改?又在人前嚼酸漿果兒,被憐安姑姑瞧見了,當心她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