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免暗暗發笑。果真不錯,流雲確是生於鄉野的小姑娘。她們最愛將圓圓的酸漿果兒除去細籽,以空殼納入口,送進空氣,咬壓有聲並以此為樂。
流雲低聲道:「綠蕊姐,你幾時見過憐安姑姑打人?罵都是沒罵過的…」
「有理了不成?」綠蕊笑罵,「你倒是皮厚,不怕挨打。可你忍心惹姑姑生氣麼?」
我轉過身去,抿嘴盯著她們笑,她們尷尬了,頓時緘默不言。我隻顧著看她們,卻忘了遮掩指上的傷,纏了帕子端著茶盞的手,正巧給她們瞧到。
「姑娘的手是怎麼了?」流雲快言,立即衝口而出。
我先是一驚,旋即酸楚襲上心頭。固然不能真話相告,便淡淡地哄她:「沒怎麼。不小心教車門上的木刺劃到了。」
流雲不答話,重重地歎了口氣,匆匆轉身出去。我自知她是去取藥與我,因是自作孽,不想聲張,卻攔也攔不住她。不多時流雲取了藥回來,與綠蕊兩個細細替我包紮妥善,又另拿了帕子,百般叮囑,說了好些話,才罷了。
我隻道謝,卻想這宮中人亦不盡然皆是冷若冰霜。一邊思緒千轉,竟忐忑起來,那王與王後、那天朝太子,究竟是怎般模樣?
門外,影壁之後,順恩尖嗲的聲音悠然響起——
「聖上宣寧玄貞覲見。」
在家時總是聽慣了別人喚我貞兒或是貞小姐,此下初聞有人完完整整地叫出了自己的閨名,居然覺得有些古怪。我無法說什麼,連忙起身,提起群擺輕輕盈盈地跨過門檻兒去。流雲聲聲地叫我別慌,我一笑便罷。相國之女,多少也是見過世麵的,況且…況且我若是慌了、出錯了,怎麼對得住父親耗盡心血培養了我十五年?我自然是不慌不驚的。倒是流雲,眼神如水,粼粼地碎了一地。
順恩謙卑地一躬身,兩人無話,然而一切都是明了的。我的腕依舊輕輕搭在順恩的臂上。敷過藥的傷已不是很疼了,隻是那手指我仍不敢動它。藥裏有一味是薄荷,似乎正泛著吹著涼涼的風。
一路上好景依舊。流雲與綠蕊卻不曾隨來。我頗想問順恩公公她們去了何處,竟顧慮重重,沒有開口。原來僅僅是萍水相逢,萍水相逢啊,流雲清清亮亮的笑容便那麼深切地印在了我心裏。那姑娘在舉手投足中帶了十足的感情,暖了整個王宮。
踏著青石小路,沿著一泓綠琉璃般的湖水繞到對岸去,我並不怪順恩為何有橋不走、偏繞了遠,唯暗喜又能賞一番好景致了。湖是碧湖,它本就是這個名字。順恩在一旁諂媚似的讚我聰明伶俐,一猜即著。我謝過他,卻是滿懷了鄙夷之心。十裏平湖,水漵淺灘遍是蔓延開了的荷蓮。蛙聲、水聲、人聲、風聲,細細碎碎地混雜一起,別樣動聽。錦鯉戲蓮,圓荷瀉露,花中淨君子,捧心之美,令人驚絕。
隻是騁目四望,碧湖小榭臨水、回廊曲折、香洲縹緲。轉頭略一瞥,遠遠見一個人亭亭地站在方才經過的竹林前。天青色的長衫、素白的袖,似未束發,巾帶翩飛。可惜看不清眉眼。那人頎長挺拔的身影,如滄海玉柱,卻忽然一閃,便閃入了竹林間的茅簷底。
我暗自詫異,這到底是何人?他這般風流人物,怎能安然居於王宮?心中隱隱生起一股追究下去的欲望,卻不敢直問。我叫住順恩,遙指著竹林軟語請教——
「公公,那邊景色雅致、舒人胸臆,敢問是何處?」
順恩的目光霎時亂了,他匆匆環顧,好久才草草答我兩個字,「西苑」。
西苑?西苑…倒是耳熟得很,然而,一下子竟想不出什麼來。我笑了笑,拾步緊走,須臾,且聽順恩道:「寧小姐,咱們到了。」
我緩緩抬首,見一座樓閣半掩於翠竹垂柳中。此閣通體為花梨木、楠木所製,窗上垂蒲簾,簷下懸紙燈。閣外綠柳蔥蘢、修竹蓊鬱,推窗時自有「素手撥碧浪」之感,確不負匾上的「浣翠」二字。
順恩前去通報了。少時他回來,身旁卻隨了個眉眼細長、儀態雍容的窈窕女子。這女子梳平髻,雖盤了發,但到底不像是已為人婦。一身堇色緞袍,愈發襯出氣質和順。順恩笑著介紹,我不禁愣了,原來她就是憐安姑姑,流雲口中精明而心善的掌事女吏憐安。憐安嫋嫋娜娜地向我施禮,一絲不苟,繁縟的禮數對她而言顯然是輕車熟路。且待禮罷,她笑著啟口,便是如鶯婉囀的聲音——
「聖上、娘娘遣婢子來迎小姐。小姐,請。」
眼神交彙,順恩躬身退去。我且默默隨了憐安,頷首斂眉地往閣中走。一重重帷、一重重帳,有卷染的絲、有刺繡的緞、有相穿係的水晶配了珍珠攢成的梅花。沉香彌漫,是一種奢靡的味道。因是暑夏天熱,蒲簾遮得室內一片陰涼。隻是兩旁半人高的瑕白柱菱花紋鎏金青銅大盤上,純澈的冰塊依然散著嫋嫋的霧氣。最後一重紗幕終於現在眼前,裏麵蒙朧的人影依稀晃動著,我心裏突然忐忑起來。
「寧公的女兒,可是到了?」
聞得簾內人語,輕柔而清晰,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便有一抹暗紫,移近紗幕,素手淺擢,一中年女子笑容可掬,端端地立在麵前。我不禁怔忪,待到回過神時,憐安他們早已跪了一地。
那是當朝母儀天下的王後,修眉勝畫,顧盼生輝,瞳極黑亮,目色敏銳。袍上繡翟鳥,栩栩如生,髻上金鳳朱玉,爍然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