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三月梨花,可教人小醉夢沉。或濃或淡的顏色,靜靜遮去了天。風拂過,一樹梨花,細細的花瓣隨風卷著,墜於我的裙上襟上,沾染了一身沁人的香。

我坐在梨樹下,案上橫琴。四周闃然,古琴泠泠的音在寂靜中是那樣柔軟人心。先生負手立在不遠處,挺直的背,淺青的衣,發仔細地綰了,用犀冠束住,端端地簪了一支烏玉笄。我不顧安心撫琴,隻是癡癡地含笑望著他,胸前揣著的鬆雲小箋,隱隱燙著心。我好生忐忑,又驀地憶及母親方說過的一句笑話來——

「寧氏有女,天子為夫。」

還不曾細想,指下琴音,竟已然亂作一片。

「貞小姐。」先生顯然是聽得不差,轉過身,歎了口氣:「你又不專心了。」

我麼?他可曾知道,我是因他才無法專致的。我偷偷去望先生,他蹙著眉,漂亮的指正輕輕翻開我麵前平整的曲譜。

「貞小姐。」他見我愣著,許是愈發惱了些。我忙忙地伸手撫上了弦,眼卻不肯離了他。於是他的一言一語、連同溺愛的嗔怪,一並歸入我心底。我總是這麼看他,看了一年複一年,我看不夠。

「亦勻——」父親遠遠地站著,招著手喚他道。「你且過來,老夫麼,有事與你商榷。」

我兀自抿著嘴笑,父親沒有兒子,就待穆先生如我親哥哥一般。我也將先生當哥哥呢,而我待他的感情,比待兄長更深了一分。

先生側首望著我,無奈地微微搖頭。我目送著他去了,一疊聲地假意囑咐快回來。那邊,父親模糊的臉上,似乎神色怪異,我並不多心。

他們漸行漸遠,我看著他們的背影融入了寧府花園大片的梨林,暗淡在一抹潔白中。我靈巧地抽出衣襟掩著的小箋,趁四下無人,悄悄夾在先生的曲譜裏。做罷這一切,已歡喜緊張得不能自持。我幾步跳上圓圓的石台,攀一枝梨花,欣然嗅它。

「小姐,莫摔了。您快下來,小心夫人責怪。」

什麼時候冬月盈盈地跑進了園子,手捧著一碟兒梅仁酥。

「是給我吃的麼?」我拈起一塊,小小地咬了一口,唇齒間滿溢著香甜。我忽然恍惚了,腦海裏盡是那首詞,那首謄在了鬆雲小箋上的詞、寄予先生的詞。

青江流碧浮雲落,揉弦憑誰道心癡?素手折花羞一擲。惜少年意氣,也盼人識。不如晚歸去,山水皆入詩。

父親最不喜歡我攬一本《碎雲集》不論晝夜地讀,直至手倦拋書,軟軟倚在冬月身上,一覺睡到不知何時。他說,那些詞賦粗俗濃豔,多半是浪蕩墨客胡謅了去騙人。我卻不信,這《碎雲集》是先生送我的,先生喜歡江以涵的才情。雅人深致。他說,等我長大,一準能將江姑娘比下去。江以涵麼?前朝才女,十六歲時,即寫《碎雲集》。世上有幾個可及她?

父親便斥先生道:「亦勻,你不要讓貞兒看這些。她應學什麼,老夫自會選了書籍親自授與她。你隻管教她彈好了琴,僅此而已。」

我早就知道,我不能與先生一樣,也不能如他的願。

難道這隻是因為我是相國的女兒、他唯一的女兒麼?

父親以他的忠直,官拜相國,又兼了兵部尚書等職。我寧家門庭顯赫,普天之下,大約惟有天子王族,方可比擬。父親待我尤其嚴厲,琴棋書畫、針線女紅,從未少過一樣。我每日流連往返於繡閣、琴室、藏書樓,熏香、木香、墨香,無不陶冶著我的性情。父親會令我撰文,一日三篇,他夜夜在書房中檢查我的功課,若是不好,定是要罵的。

我卻從不怨他。父親確是視我同掌上明珠一般,任無數人豔羨。他縱是苛責,但這盡是為了我好。於是,我才能三歲識字、五歲念詩,八歲為文揮筆立就、駢散皆工。而生活中的父親,斷不會再責備我一句。他那麼疼我,甚至母親都會笑說:「宗瀾,可別把女兒寵壞了。」

父親是這樣的人,冷麵熱心,至少我覺得是。我敬他愛他,故而我盡力不望他失望。我會在他因朝事偶爾失了約時在書房門前等幾個時辰,會在林伯父來訪時一曲《廣陵散》為他爭得無數光彩。父親會用手撫我的額,說,貞兒是為父的好女兒,好才情、好容貌。

然後他便一臉慈愛欣慰,笑得說不出話來。

我有時會隱隱地恨父親為了哄我,口出謊言。自己本是平庸之姿,何必硬充佳人?我見過絕色女子,明豔嬌憨得刹那間使我黯然,那不是母親,而是若儀,林伯父的女兒,林若儀。我雖不美,卻更看重女子德才。腹有詩書,林下風度。也許正是因此,我待自己苛刻,言談做事,皆不容瑕疵。亦同樣信守著自己許過的一切諾言,隻若有命在,定會踐諾,永不相負;拚卻所有,去還欠別人的情,哪怕是生命、哪怕是青春。

冬月憐我,她說:「小姐仁善,對誰都是好極。但,您可別苦了自己。小姐不妨告訴月兒,您如此,究竟是為誰?」

我啞然了。我究竟是為誰呢?為了寧家的「光耀門楣」,或是為了殷殷期望的父親母親吧?

我為了他們,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梨花開又落,梨花落又開。直到我十五歲,那年芒種,一道聖旨徹底碎了我的夢、改寫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