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伯皺起眉,“你這張嘴就是不討巧,你看老三家的,病奄奄不管,她說話一句是一句,又精又利,偏你不會編排,好話也給你說敗了去!”
大伯娘陪笑道,“那是,老三家的如今可不同從前了,以後我學著她點……你是他大伯,得空也拿話壓著大牛些,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可記起一件事來!”
“什麼事?”
大伯娘將圍裙重新係在腰上,說道,“當家的,你總還記得大牛和大妞、二虎是在這院子裏出生的對不?當年大牛生出來沒幾天,有個老和尚上門討水喝,我沒空搭理他,那老和尚偏不走,他三叔幹活回來給了他一碗粥,老和尚臨走對他說:好好養著吧,長大了教你豐衣足食!那時我隻覺著有點奇怪,大牛不哭不哼的,母子倆住在後頭偏屋,院子裏也沒曬著小孩衣裳,他一個出家人怎就知道屋裏頭有剛生的娃娃?”
潘大伯楞住,“這事以前你怎麼提都不提?”
“唉,忙忙碌碌一輩子,能記得多少件事?你試著問一問他三叔,隻怕他也不會記得。剛才一路回家,我忽然間就想起來了!我覺得吧,或許大牛真是個有傻福的……當家的,你看這二進的潘家院子,中間砌女牆開小門,一左一右都是相同的三間上房,咱爹當初隻以為有你和二叔一雙兒子,這是為你們日後分家著想呢,沒想到娘去世了,又娶後娘生下三叔,這家可沒法分了,三叔得出去住,是不是爹覺得虧著老三,在天上顯靈,把潘家祖上積下來的福運都給了大牛?那老和尚跟老三說日後教你享福,可沒說讓他老來享福,老三今年才三十多歲,大牛眼看就出息了,不用他辛苦做牛當馬,可不是享福的命?當家的你都四十多了,當爺爺的人,每天還得風裏來雨裏去……”
潘大伯一瞪眼,“各人各命,就算老三從此後富貴起來,那也是他該得的,都分家了,我還能怎樣?”
“你是他大哥,你該分得一小半的好處!”
“胡扯!怎麼分?”
“你聽我的,就能分!”
大伯娘指著三間寬敞的上房,說道,“把老三一家再叫回祖屋來住!幸好這院子夠寬,咱們往後頭又延起了兩排廂房,四個小子三個成了親,老大老二有孩子,老三媳婦剛進門還沒消息,老四今年十六先不急了,春花和秋菱倆閨女向來同住,咱們歸置歸置,從中間一分為二,讓出一半屋子給他三房,兩家人同吃同住,日後他們好了,便不能甩開我們大房!”
潘大伯險些咬了舌頭,“你個死婆娘,虧你想得出來!當初兩吊錢打發老三走,如今又要拉他一家子回來……”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
大伯娘想當然道,“你沒見他家廚房裏掛滿了肉串?那是在做臘肉呢!隻有陳老爺那樣的人家過年才有多餘的肉做成臘味,聽說咬一口滿嘴濺香油,好吃得不得了!我算看出來了,鐵定是大牛的福運到了!滿屋的好棉被,舊蚊帳後邊遮著的肯定是布匹,我沒眼花!我的春花秋菱兒十四五歲了,水靈靈的大姑娘,也要做大妞那樣的新衣穿!你見沒見著那吃的用的擺滿他們上屋香火堂?小石頭、小凳子成日念著都吃不上的糖粒兒,他們家四蛟妞妞如今看都不看了!老三家的穿著那樣好看又暖和的棉襖,竟是跟陳老爺家姨太太們一樣富態……我不管!當家的,你非得把他們給我弄回來不可!”
潘大伯甩開她,“你這婆娘發瘋了,他有那是他的,不是分給你這麼些了嗎?還不知足!”
“當家的!”
大伯娘眼看潘大伯要走出院門,厲聲喊道,“你不為我,也要為孩子們想想!你難道要讓他們受窮一輩子嗎?隻要說得大牛帶上四兒,進得那個門,就成了!老三家的肯定不待見我們,可老三認你這個大哥,他不能不給你麵子。往年他們總想回祖屋祭祖,我嫌麻煩沒讓他們來,咱們這回就退一步,給他們些好處,讓他們搬回祖屋住……這漫天大雪,寒風呼呼吹,住著那荒坡說有多淒涼就有多淒涼,過了年雪還不會停,茅草屋頂不了幾天,你就不心疼你弟弟?”
潘大伯頓了頓,沒再回頭,繼續低頭往外走了。
大伯娘卻沒來由地長出口氣,二十年夫妻,她就不信拿捏不準這個男人!
與大伯娘同一個頻率吸氣呼氣的另有其人圍牆這邊的潘二伯娘,緊緊貼靠在牆腳根,身上藍色碎布棉襖半舊卻合身,頭發上早已積了一層雪花,她懷裏抱了一隻小母雞,此時覺得手上一暖,攤開手掌,一隻小巧玲瓏的雞蛋安靜地躺在略顯粗糙的掌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