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趙良嗣心中卻無絲毫晉升的歡喜,與金人聯師伐遼的過程中,他清楚地看到了金國如日勃興的軍事實力,以及大宋作為一個老大王朝內裏的虛弱和腐朽,他越來越失望,越來越覺得自己當初獻這聯金攻遼之策,是把大宋往一條不歸路推了上去。
所以回國之後,趙良嗣便懷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罪咎感屢次提醒宋廷君臣,女真人全是虎狼,必要早做防範,但卻無一人聽得入耳,隻道他一個異邦人胡說八道罷了。他盼著歸隱田園,不忍再看到大宋與遼國同樣悲慘的結局,可是多次上表請歸,徽宗隻是不許,最後唯有無可奈何地留在朝中。
他曾經發誓再也不對朝政妄加議論,然而此刻看到因為滿朝君臣的短視,即將引發宋金之間新一輪的衝突,趙良嗣實在不得不硬著頭皮再說一次實話。
他的這句實話,在王黼有意無意地挑撥之下,立刻觸動了趙佶的勃然大怒。他抬手在龍椅的扶手上用力拍了一掌,指著趙良嗣斥道:“趙良嗣,你本是燕人,是童太尉把你推薦於朕。那還是政和元年的事吧,朕賜你皇家趙姓,接連加官進爵,可你為朕辦成了多少國事?如今遠人來歸,乃是大宋吉祥之兆,你又諸多阻攔,莫非自己不能建功,就在嫉妒別人麼?”
“皇上!臣絕無此心!”趙良嗣的頭重重地磕在地下。
“不必再說了!”趙佶氣呼呼地一揮手:“你自己心裏清楚!”
他喘了口氣,對王黼道:“太傅聽旨。”
王黼連忙跪下,口稱恭接聖旨,朝上諸臣也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趙佶思索了一會,還沒有說出他的意思,便給一個嘶啞而不協調的聲音打斷:“陛下,請三思啊!”趙良嗣伏在地下,一麵用力叩頭,一麵反複地念叨著那幾個字眼:“三思,三思,三思!”皇帝金口玉言,聖旨一出決無更改之理,趙良嗣這是豁出去了要在趙佶下旨之前讓他回心轉意。
朝堂上的人全都有些發愣。這人今天是癲了,還是癡了?怎麼突然如此狂妄起來?不怕聖人降罪麼?
“你有完沒完了?”趙佶終於失去了所有耐心,暴怒地拂袖而起:“朕是該好好三思三思,與金人結盟這幾年,大宋天朝,給區區一個蠻族小國屢次逼迫耍弄,難道沒你這通議使、通問使的一點不是?”
“臣無能,臣有愧聖恩,臣罪該萬死!”趙良嗣口稱該死,仍是執拗地堅持道:“皇上要罷臣,要殺臣,臣都無話可說,隻求皇上千萬莫納張覺,莫給金人侵宋的口實!”
“混賬話!”童貫搶上前去,一腳把他踹倒在地:“我大宋良兵帶甲數十萬,大遼也滅了,豈懼小小的女真?”
“都別鬧了!”趙佶頭痛欲裂地頓足,童貫立時發覺自己這是在咆哮朝堂,連忙噗通跪下,叩頭道:“臣也是一時氣憤……”
“夠了,夠了,童貫,此人是你引進,你說該怎麼處置!”趙佶有些微怒地望向童貫。
“臣有眼無珠,臣有違聖恩。臣以為趙良嗣身為大宋通議使,和談五載,毫無建樹,心思全然不在千方百計收複大宋國土上,還在朝堂上公然抗旨,理該重重處罰。”棄車保帥,此刻的趙良嗣在童貫眼裏已經完全不是自己邀寵的砝碼,而是為了自身安全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的一截斷尾。
“如何處罰?”趙佶稍微消了點火氣。
“奪其賜姓,削其職祿,永不複用。”童貫真夠狠的,趙良嗣怎麼說也是他從前一手引薦提拔上來的,就這麼說踢開就踢開了。
“依議,退朝!”趙佶扔下這一句話,也不理跪在那裏等著他下旨的一地大臣,徑自拂袖離去,郝隨連忙邁著小碎步追了上去。
滿朝文武驚魂初定,開始望著趙良嗣跪在地下瑟瑟發抖的背影,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王黼看也不看他一眼,徑與王安中說笑著走下殿去,跟著是童貫,李邦彥,陳過庭,不論是剛才曾經讚同還是反對收納張覺的,並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對他存問半句。
兩名年歲相仿的青年默默地站在殿上觀察著這一切。年紀稍微大些的那個皺起眉峰,露出十分不悅和難以理解的表情,輕輕地搖了搖頭,不過卻沒有讓他的情緒更加明白地表達出來。他的容貌清瘦樸質,後背微微弓著,眉眼間似乎總含著一種擔心和憂愁,那是大宋的太子趙桓;另外一個比趙桓稍微高一點,身材更加頎長,相貌也更俊朗,渾身上下洋溢著掩蓋不住的風liu神采,那是趙佶的三子、鄆王趙楷。他對於眼前發生的這些,似乎都抱著一種置身事外的無所謂態度,興趣盎然地觀賞著,他的嘴角微微上挑,仿佛是在嘲笑著那些道貌岸然的大臣們,又像是在無情地嘲笑這大宋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