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長江之濱的一大樂事,是一年四季可以吃到不少江魚。長江之魚,滋味鮮美者多矣。小時讀過的那首詩印象很深: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裏。
這是說鱸魚的,其實在長江裏鱸魚並不是最鮮美的,比如刀魚、回魚、鰣魚等,滋味要比鱸魚勝出許多,普通如江鰱、江鯽也十分鮮美。但這些魚說到底仍不是可讓人激動的魚類,春暖花開之時,更有一種魚,讓人又愛又怕,又怕又愛,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競如初懂人事時對心儀女孩的那份暗戀了;或如一個妖豔而傾國傾城的美人,接近了,也就包含著某種不可知的危險——這就是河豚魚給我的感覺。
對河豚,最有名的詩當如東坡所雲: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蘺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這首詩給人的感覺是平淡而清麗的,有一種人生悠然自得的情緒在其中。但是吃河豚落到實處,應是:“拚死吃河豚!”——也有說是“拚洗吃河豚”。河豚有劇毒,尤以肝髒、血、眼、生殖腺為毒中之最,若下鍋時有一絲一毫的沒有洗盡,那麼作為食客便有無盡的危險——去年江邊某市局長夫人代其夫赴宴,河豚上了兩盆,席間拍馬屁者紛紛將大塊的河豚搛入這位夫人的碗中,果真是大快朵頤,但不到晚間,這位夫人便代夫殉職嗚呼哀哉了。這些事例很多,長江之濱的江都、邗江、儀征、江陰、揚中等地,每年都有吃河豚中毒的消息。盡管如此,人們對河豚仍是趨之若鶩。
所以在外吃飯,偶爾有河豚上了桌,總會想到“勾引”二字,而且是公開的勾引:你不想吃,可人家把河豚肉用公筷搛好了送到你碗中——又如何能不動筷子呢?你不能太不像話吧?於是如履薄冰,膽戰心驚,而河豚的至味根本就沒有一心情體會了。河豚若有毒十五分鍾內即發作,於是你對別的菜也毫無心情了——等著吧,等著大司命對你生命的宣判吧……有一次吃這玩意,十分鍾後,忽然舌頭仿佛一陣麻木,心裏一突:“完了!”於是自己咬咬舌頭,卻又無麻感了。可見河豚給人精神壓力之大。
前不久應一幫朋友之邀專程去江濱一家著名的飯店吃河豚。飯店叫天地酒店,老板是朋友的好友,一個勁地讓我們放心大膽地吃(廚師也是事先嚐過才上桌的)。河豚燒得是真好,是用黃花菜的嫩頭兒襯的底,油油的嫩綠上臥著黑而圓的河豚(隻有正宗的野生河豚才可以用黃花菜相配的,家養的河豚隻配與肉筍共燒),我破天荒地多吃了幾筷子——可能比較放心,那幾口感覺也就分外地鮮美,肥、細、嫩,都感覺到了,河豚吃完了,餘味仍自不絕如縷,口中又鮮又綿,最後竟如老食客一般舀起湯汁品嚐了。
但就在三天後,卻聽說那個飯店出了事,有十多個人在那裏吃河豚,最後競都去了醫院,有一兩個還生死未卜,回來和妻說起這事,躺在沙發上我捂著胸口直拍,“命大福大……”
妻驚問何故,才吞吞吐吐說起這事,“我——我——前不久還在那兒吃那玩意兒呐……”
妻臉色頓時大變,悶了片刻,方急急地說:“要死呀,以後再不許你吃那玩意兒了!”她後來說她那時心裏一陣亂跳。
我唯唯諾諾,堅決表示以後再不碰那勞什子河豚,管它什麼欲上不欲上,關我何事?
但誰知道呢?——我現在是想再不吃這玩意的,誰知道以後自己能不能抵擋住那種至味的誘惑呢?人生的誘惑實在是太多了,但我想我還是稀飯搭醬菜的家常飯菜才是正途呀!
雞,實在是世上極鮮之物,不過那是往事。現在的雞普遍欠水準,燉來隻有木渣般的肉和寡而無味的水。一來工廠化飼養隻曉得催肥,濫用激素i二來平常味精湯喝得多了,相較之下,雞僅存之鮮對味蕾實在是毫無刺激可言。
味精還未問世之前,一切鮮昧除了來自食物本身,便是要靠高湯。高湯複雜點的用雞鴨火腿精肉裏脊,簡單的隻是用一味雞。
雞湯除了它的味道,為人器重的自然還因它的滋補。雞湯應該是醇厚微白的,表麵有金黃的浮油,香氣四溢,回味甘鮮。可惜這樣的湯越來越少。建議養雞場在肉雞和蛋雞之外再培育一種“湯雞”。
雞湯還是要自己來燉。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花些許功夫的。有一次犯了饞癆,自個買了隻童子雞,整隻地清燉,結果怎麼也出不來那種想念的味道。一氣之下加了整瓶的白蘭氏雞精。總算味道夠了,可感覺依然差之甚遠。原來童子雞更適合清蒸的,燉來實在是力道不夠。
後來學了乖,挑那種散養的隔年老母雞,殺出來要有黃黃的油,夠肥。切大塊,熱油煸,噴紹酒,加水加蔥薑,武火燒開湯便發白,然後轉文火燉。燉足時辰便盛最上層的一碗喝。
老媽見這頭碗湯總是要皺眉頭的,嫌太油膩。我卻偏偏喜歡這一層金黃的雞油,實在香。我這雞湯是不加鹽的,誰愛加鹽誰自己盛了加到自己碗裏,可誰要是往我那鍋裏加鹽我就和誰急。好的雞湯,原本就鮮美,加上雞油的香,在口腔裏兜一個圈子,慢慢地流進肚子裏。此時滿口生津,回昧是鮮中帶甜,誇張一點說,必須虔誠。這麼燉一鍋雞湯,往往是我喝湯別人吃肉。那肉實在是已經提不起我的興趣,湯是多少都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