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無肉不歡一(1 / 2)

川菜水煮肉片,愛吃的人比會做的人多,但這肉片怎樣煮出來的?有人不知道就自己動手,結果給我們端來一盆水洗肉,或者幹脆說是豬洗澡。

隨便去一家正宗點的川菜館看看——萬萬不可誤入仿冒者的店堂,——去一家門臉不大,屋簷低矮,四川百姓開的幾乎可以稱做野店的飯館,就會吃到正宗的水煮肉片。

同為四川人做的,味道也不盡整齊劃一,但大致不差,至少那花椒和辣椒自四川運來的可能性就比別處大點。水煮肉片看似油汪腥紅的一大海碗,並不精致,但其實是很講究的,即以肉論,就要選新鮮上好的裏脊,且不可帶一絲肥肉——後墩子固然也可以,但無裏脊鮮嫩,好吃還是剁成餡,囫圇包成餃子。肉切成硬幣厚薄規整勻稱的片,不可連筋帶絲的留下屠夫蹤跡,然後放鹽、味精、粉麵,以手抓勻,醃幾分鍾入味。油菜過得去就行,隻要不是老幫子,洗淨在油鍋裏煸炒,看見那蓬勃生氣喪失,塌下去,即可出鍋,且隻放鹽,裝廣口深碗。鍋底放少許油,將薑絲、拍了的蒜瓣、陴縣豆瓣醬入鍋煸炒,待香味既出,薑絲上色,馬上加入調了少許粉芡的涼水,粉芡以水渾為度,這就是煮肉的湯了。鍋開,燒三五分鍾出味,調鹽適口,將先前醃得已有些僵滯的肉抓散,倒入鍋裏,以旺火煮開——此時甚為關鍵,火候與時間決定著肉的鮮嫩可口與否,時間長了肉老,吃起來像是嚼豬毛,而時間太短,則肉不能熟,糯而無味。旺火急催,待冒起滿鍋白泡,肉片一兩個翻身,連鍋端走,倒進盛有油菜的大碗,使肉片略略冒出湯外,撤些粗花椒麵、辣椒麵,以滾油澆之,美味成矣。

剛工作時,薪金一百六十八塊大毛。同事單身漢多,而食堂的飯菜隻能養豬,故三五結夥,常在外麵吃飯。下班時,街道上迤儷行來幾個小夥,目的地隻有一個:自由市場角落,一個狹小的川菜館。門臉低矮,光線昏暗,五張木桌,不辨本色,裏麵熱氣升騰,油煙嗆眼。是四川雲陽人開的,而吃飯的本地人常常排隊。爆腰花、溜肥腸、酸辣椒炒肉、魚香肉絲,都極可口,但還是首推水煮肉片為妙,每去必不可少,甚或中午下午,一天兩次。其價格雖便宜,四五個菜加米飯,不到三十塊,三個菜以上還送一個蛋湯,但一個月工資總經不起這樣折騰,不到開資,就得回食堂吃素,謂之“刮油”。

我的水煮肉片就是在這個川菜館學的。當年進操作間比回辦公室積極,看望廚子如同家訪,看多了也就學會了。但居家做法,往往比飯館簡單,能做到不走原樣,實屬不易。豆瓣醬我常不用,代以爆幾片辣皮子,有一次幹脆僅就薑絲煸了,別的一概不取,也未失大形。任何菜大概都有命門,抓不住就做成了別的菜,甚至成了怪胎,水煮肉片則關鍵在於醃肉與火候掌握,以及最後的油潑。有個自稱掌握了訣竅的同事,要展露才華,請我們吃飯,端來,上麵一堆黑灰,仿佛是鑽在灶洞裏做的,食之,苦澀如同中藥。她沒有粗花椒麵,把平素炒菜的細花椒粉倒了一堆,澆油後熗糊了。一般人家很少有備粗花椒粉的,但可把花椒在鍋裏焙幹,入蒜臼研碎來用。花椒辣椒自然以四川土產最為地道,奇香無比,別處的雖也可湊合,但猶水酒比之於老窖也。

平生最難吃的水煮肉是上學外出實習在天津領教的。當地人開的飯館,與同學入內,耍了一份,花椒辣子都很多,卻是稀裏糊塗煮在裏麵的,菜與肉均寡淡無味,惟有牙縫裏的花椒殼麻颼颼散發著涼風,更奇的是裏麵有青辣椒,已經煮饢了,而接著同學用勺子挖出了一堆蘿卜片,還整整齊齊疊在一起,其恐’怖的場麵至今記憶猶新。在家請客的主人一般謙辭多為“胡做”,其實未必是真的胡來,但天津人這可真是胡作非為,四川人見了大概都要氣得鼻子橫生。

幾年前鹹陽東風路上有一家川菜館,招牌菜就是水煮肉片,其味麻辣馨香,肉嫩湯濃,從早到晚門庭若市,更有騎了摩托車或自行車,用保溫飯盒“打菜”的,而操作間門口人頭攢動,宛如打劫。有個自甘肅來的客人,講了一件趣事:1993年單位往廣東販了五車枸杞子,未料行情大變,銷售不出,就地跳水賣了,為彌補損失,回空車去湖南拉五車辣子,可回來辣子也賣不出去,隻好分給職工,於是人人下班拎一袋子,家家窗外一片通紅。很多人看著這些辣子發愁,而一戶四川人卻很高興,其主婦做一手絕妙的川菜,把辣椒軋了,天天以水煮肉片下飯,並大肆宣揚湖南辣子做這菜的諸多好處,引得很多人上門求教。那院裏大概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飄著香噴噴的麻辣味吧,而一定也有不少甘肅太太學會了做這可口的四川菜肴。水煮肉片以大肉來做天經地義,但竟然吃到過煮羊肉的,其味雖好,但肉筋,羊肉的腥香黏著在麻味裏,有說不出的難受。大概川菜大行天下,紅紅火火,一些回民朋友也耐不住寂寞了。

川菜好在哪裏,吃出說不出,再問,就兩個字:麻辣。四川人吃麻辣曠世聞名,外地人如今也毫不遜色了,可整天泡在那麻颼颼火辣辣的滋味裏,而神經不單能經得起慘烈的刺激,還樂此不疲,想來和食毒相差不多。有一句罵人的話:屁股流血,嘴上不停——這說的不知是什麼意思,水煮肉片,但吃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