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在《堅硬的稀粥》裏驚歎過粥對於中國人的偉大意義,在嚐試過豆腐乳送咖啡,麵包夾榨菜後,大家總是別無選擇地回到我們既淡泊又實際、既溫柔又堅固的精神家園——粥上。但粥畢竟不夠靈動,不屬於水家族,《心靈雞湯》漢化成《心靈稀粥》賣相就差了一截,如果是《心靈豆漿》,似乎更得其所哉。
“漿”是個古遠而貼心的字眼,漿水、漿荇、簞食壺漿、賣漿者,早在禮記裏就樹立了其謙卑而不可動搖的地位;說到粥,東北人認大碴子粥,華北人認二米粥,南方人認小豆粥,潮汕人認明火白粥,但一到豆漿這兒,所有的地方主義都土崩瓦解了,惟豆漿,上下五千年,縱橫一萬裏,無敵手。我一直試圖弄明白,為什麼在米養人還是麵養人等南北核心分歧上糾纏不清的人,在該大力消化麥當勞流派還是應該全力推廣肯德基主義還是應該死守炒肝杏仁茶陣地等嚴肅的東西體用比例問題上唾沫橫飛的人,最後都進了“永和豆漿大王”;為什麼“永和豆漿大王”可以從南開到北,而且其冒牌貨在每個城市裏又從北開到南:為什麼它不叫“永和牛肉麵大王”、“永和小籠包大王”,而以其最廉價的出品打響了招牌。如果粥的地位是堅硬的,那麼豆漿的吸引力為什麼不能是致命的呢?豆漿的致命之處,在於其宜甜宜鹹,宜貧宜富(尤其宜新富不久,滄桑大堆者),宜飽宜饑,宜忙宜閑,宜客旅他鄉,宜病中,宜開完OT(加班)兩眼呆滯時,宜工資小漲眉梢帶笑時,宜無所事事神遊八荒時……麵對那一碗純樸滋潤含蓄的乳黃白色漿汁,你還能張狂嗎?你還能憂傷嗎?你還能深沉嗎?你就乖乖地把那縈繞著微甜微澀微酸微成滋味的東西一口口抿下肚吧,如果此刻你還沒有體會到心舒神寧,“化”了的境界,那就回去查族譜吧,準能查到點蠻族血統。
一碗豆漿是致命,再加油條就是要命了。誰喝豆漿不就油條我準和他急,這是棒打鴛鴦,膠柱鼓瑟,煮鶴焚琴啊。哪種文化裏能夠找出如此登對、生死相隨的伴侶?一陰一陽,一阿朱一喬峰,一柔膩一剛烈;一出世一入世,一老莊一孔孟,一拈花微笑一吱喳亂響……這就是絕配啊!有沒有這轟轟烈烈的一配,檔次是完全不一樣。咖啡是蠻子的東西,人盡可夫,與酒、奶油、muffin、餅幹、麵包、鹹肉都無可無不可;茶據說是佛祖割下的眼皮,潔寂清高,即使淪落到市井也是妙玉給強盜劫了不情不願,哪裏有這豆漿和油條的超越一切倫常、恩怨、時空的曠世奇緣?
豆漿啊,你讓多少人身在福中不知福,讓多少人出了圍城又日夜望洋興歎,這些我都可以理解,隻是為什麼讓你奇跡般從薯條牛肉麵包等垃圾的圍剿中突圍並大獲全勝的,偏偏是還珠格格那方麵的人呢?
軍事演習和閱兵嚴格按照雙方約定的劇本進行著,不過瞟一次張惠妹還是要兩千塊錢,涕淚與傻笑齊飛的格格已經讓好多人都患豬化了,李敖老師、南懷瑾老師、林清玄老師和大批才貌雙全的女老師跑來給我們補曆史、傳統、生命、愛情課,各種台式茶坊教會我們什麼是偽鄉土偽情調偽中國,我要喝一口豆漿還得到永和或者冒牌永和,看著牆上招貼裏顯示正宗台味的堪亭流繁體宇,我準備推翻上文所說的一切,因為我懷疑自己根本沒有見過真正的豆漿。
你喜歡咖啡嗎?
“什麼”
這是個心理測驗,有兩個版本的解釋,比較拘謹的一個是:對咖啡的態度即對人生的態度。這類測驗最合適的用途是戀愛的前戲。兩人對坐於室內幽靜的一角,話止於似乎到了頭而未便貿然前行的拐角處,光與影在對方臉上盤旋出的迷離輪廓也捉摸得夠了,手中的小勺已在眼前白瓷杯內棕色液體裏兜轉了無數圈,此時,還有比這更好的題目嗎?
此時的對話是台詞,咖啡是道具。其實,大部分時候,咖啡對中國人來說都是道具,不像茶總是霸道地要當主角。兩個人的咖啡,加奶加糖,小幅攪拌,小口啜吸,這裏頭當然有表演的優雅的張力;一個人的咖啡,或者是伴著散珠滴雨般的琴聲,靠玻璃櫥窗坐成畫中人,就算是鬥室孤燈,心裏也至少藏著麵顧影自憐的鏡子;三人或以上,該喝酒或茶,哪有傻嗬嗬齊灌咖啡的,除非是大嚼酒店裏的免費西式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