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新茶的采摘和焙製還沒有開始,我們沿九溪十八澗到山裏。時微風細雨潤澤於疏林仄徑之間,清晨悄無人,溪水淙淙之聲猶如天籟。剛進山還看不到茶樹,她卻歎了一歎。我看看她,不出聲,她終於說怪不得你每年寫那樣兒的信來。我隻是笑,揀水麵的石頭走。若非水寒,可赤足踏在水底的石礫上,隻是我未免又想化做那老和尚了。漸至山深處,茶樹沿坡散落,低矮,大致成圓形,頗像柑橘樹而較矮小。此時茶芽初發,茸毛淺淺,葉片挺卷,細細的雨珠襯得芽兒嫩如蓮心,應已可采摘。她大叫可惜,若遲來兩日,便可親見炒製新茶了。
龍井之最,在獅峰,我們卻沒有去成。所幸路上遇一女子,是龍井村人,自小以茶為生,言道家中仍有去年的茶,保存較好,邀我們一試。我們自然是欣喜之至,跟了她一路閑聊茶事,學會怎樣辨識春茶夏茶秋茶,如何從湯色香氣區分出獅峰龍井,以及龍井的實際製作。到得她家中,即帶我們去專門炒茶的小作坊,
她解釋那許多用具時候,聲音裏滿是歡喜高興,如同述說著最愛。我們看著這個恬靜簡樸,一生與茶相伴的女子,萬分感慨。出來後兩人都不做聲,半天我才說幹脆你和我一起做老和尚吧,兩個人采茶可以快一些。
後來自然是去了虎跑,在窗外綠樹掩映的茶室裏,取水沏茶。初啜之似乎無味,片刻之後覺大和之氣,彌漫於齒頰之間,極之醇厚。以虎跑水衝泡龍井,方知古人所雲“無味之味,乃至味也”。不覺羨慕古人,每春高臥山中,沉酣新茗一月,不知人間天上。想起虎跑寺做了和尚的那個風流才子,虎跑泉水龍井茶,不枉才子成和尚吧?
我的紫砂壺,是於無錫小店中購得。它平淡的周正、簡單的渾圓,一直為我欣賞,也讓我一直懷疑它是機製壺。於今之世,幾乎無物不為流水線上生產,無物不可以假亂真。但我仍是喜歡它的簡單與色重,也是喜歡當初店主的珍惜,這於今,也是種難得了。
此壺於我手中握著大小剛剛好,左手持書,右手把壺,撮嘴飲茶,已成習慣。左手亦或放下書來去把欄杆拍遍,亦或拿個扇子擊和音樂,這右手嘛,卻是斷斷不放壺的。若覺有些燙,便放在桌上,用手心輕輕摩挲那蓋子,品斷水溫,也是須臾不離的。這種飲法是很私人的,而且這壺的水量也剛好夠我一人滋潤,倘若是大了,難以熬到兩三遍茶湯,若是小了,則遇見好茶就可惜了。總是想,穿上我的綢緞大褂,提上我的黃鳥籠子,捧著我的小扁壺,出去找天下有雪賒鴨架子湯去,這廝若見了我這架勢,立馬兒得收起漫漫的神氣,“這兒位爺久沒見了,這大老遠兒您還親來了,裏麵上座先請,我給您伺候這黃烏去!”
這壺底卻當中正書“顧景舟”,我買的時候也看到了,當時也正是因為這點淺薄的虛假而猶豫過:以它的其貌不揚,根本無須如此冒攀的。可是我這人就是不挑剔,再說如今哪裏能沒有虛假,於是笑笑,問店主可是有“龔春壺”,沒有啊,就買它了罷。
大概事物靈性,此壺也渾然有光澤,沏茶效果也好。好像是壺因我的鍾愛而愈發靈性,我也因它的靈性而愈發珍愛,就算有一天有人指它是劣品,我也斷是不能信的。名家的壺之所以好,不隻是由於質地,還主要是緣由它凝聚創造者的慧心與感情,也在於使用者的感情。我的壺於我為友,感情自是不弱了。天下有雪也號稱喝茶,茶壺上也有光澤,但是聞來好似羊油,直是讓過路英雄扁豆扼腕歎息:所遇非人也!
承溫柔奉承,也定期地上供些虞山綠茶,茶倒也新鮮。俺可不吃獨食,通報諸位茶友:溫柔還有點好茶,名字俗,叫什麼有機茶,但確是佳品。為此,我曾與內人口角,如此好茶當用我的寶壺,於有功夫時,於好心情下,於靜心中,於好環境下,慢慢地品,品上數巡,豈能隨便一隻杯子草草喝上兩口就明兒個見了呢!那不是成了粗糙騎士了嗎?
不過,溫柔這虞山綠茶,可是從今欠賬多乎哉了。
在上海,與Chey在上海老街覓壺,是記憶中奢侈的享受,除卻泥壺店,那個路邊擺舊書灘的愛書的飽讀書人,也是讓我十分思慕的。前天與有雪在五福飲茶,說是五福,不如改作無福,新上的明前龍井,一遍隻品出個新鮮,沒品出龍井茶香,兩遍已是無味。唉,我是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判斷北京的茶葉店的,這次有雪的推薦,曾讓我生出了幾分僥幸,其結果卻是更加堅定了我對北京的惡意來。
縱是有我的品味,有我的寶壺,卻又哪裏去找真茶真水?回顧扁壺,在茶之一道上,在偌大北方,隻有俺倆作做安慰了,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