剡地老家的九九峰崗被勘探出有天然的花崗岩富礦,能產高品質的花崗岩,於是有台商來投資了,公路通到了村口,小小的村口也有了紅紅綠綠的酒家。叔叔買了車跑運輸,晚上叫我們去飯店裏吃飯。和城裏一樣的菜譜,一樣養在水箱裏的魚蝦,叔叔說:“阿囡,吃什麼?”
想吃粽子和酒釀了……
端午說粽
中國人吃什麼都要找個借口,諸葛亮之於肉饅頭,東坡之於豬肉,屈原之於粽子。也許開頭確實是為紀念。馬林諾夫斯基的人類學筆記裏似乎說過,原始人頭腦裏的世界是個食物化的世界。原始人生存壓力大而精力有限,眼裏隻容得下兩種東西:能吃的,不能吃的;有什麼要紀念的,非得和吃聯係在一起才記得住。
所以,以往吃的傳統豐富,說明咱們老祖宗感情細膩,思想深刻;目前吃的經濟發達.說明咱們還沒有進化好,還停留在以飯局紀事的階段。
但是這個傳統的吃也式微。進超級市場,發現有大量粽子賣,才知道該端午了。鄧雲鄉老先生的《增補燕京鄉土記》裏“端午小景”一篇裏提到北方粽子:“江米兒的小棗兒的涼涼兒的——大粽子來!”——重點在“涼涼兒的”和“大”,坐在綠陰陰的葡萄架下,清風習習,榴花照眼,捧吃這樣的江米小棗粽,多麼愜意。北方的食物,單看都不起眼,須配合著時節風物,方覺出是神來之筆。
南方粽子獨立自主,又分江南嶺南兩派。湖州的肉粽很出名,《胡雪岩》裏胡的小老婆芙蓉是湖州人,包得一手好粽子。我買過杭州的粽子,也買過真空包裝的“五芳齋”的栗子鮮肉粽,不過糯米裹豬肉,油浸浸的。其實江南吃食妙在水土的滋養,這裏的蔬果特別鮮甜,這裏的豬肉奇香撲鼻,烹飪,不過是保住原味而已,再做些錦上添花的功夫。再南一點,江西湖南一帶,鹹的是紅豆粽,肉粽很少見,市麵上就有,也要心虛地標榜是“嘉興鮮肉粽”。
內容最豐富的是廣東肇慶的裹蒸粽,當地人簡稱為裹蒸。裹的是綠豆沙鹹蛋黃香菇花生米,煮熟了是一種吃法,還可以蘸雞蛋液煎出層金黃的脆皮,再撒點蔥花。固然美味,可惜是四季都有,應節的東西一旦日常化,就沒意思了。
粽子家族裏的上品是堿水粽,細密柔韌,香氣潔淨,可以日常吃的。多是點蜜糖,地道廣東人會把它切角曬幹,拿來煮糖水,又是一番滋味。
一入京城,食欲頓消。無他,北京之吃是在簡單重複水平上的多次疊加,名為飲食,更像飼養。副食店裏,熟肉堆垛吊垂,扒雞醬鴨,鹵牛熏蹄,紅腸小肚,亦有各色涼拌小菜:腐皮花生米,海帶芹菜絲,油光四溢,色彩斑斕,頗可觀,但味鹹而質糙,濫用香料而全無鮮氣:點心品種奇多,糯米江米,麥麵豆粉,無所不備,入口一例粗澀膩甜,叫人覺得此地人行事,重炫耀擺譜,實則對物對人都欠敬惜之心。
然在居民區內商場,主婦下班采購,男士捎點小菜,一日三餐唾手可得,免去廚房油煙之苦,也省去悉心操持,家庭生活簡單化,個人生活社會化,猶有計劃經濟殘風。北京風味
或雲,大眾化商品銷售,風味難求。酒店食肆幡旗林立,能令人知味而返者幾稀,亦難寄望。北京的大菜,無非烤鴨涮肉。烤鴨肥而不美,試昧一次足矣;涮肉獨沽一味,隻宜一季單酌。北京的小吃,西單包子、香河肉餅、爆肚、前門炒肝、鹵煮火燒、天橋茶湯、油餅豆汁、煎餅果子,皆價廉料粗之物,鋪天蓋地,滿街滿巷,製者並無心得,食者在果腹外不可有他求。即便如爆肚王,餛飩侯,獨一處燒賣,盛名之下,也難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