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茶緣(1 / 3)

我不會喝茶。小的時候家境貧寒,父母的工資要養活十二口人,哪裏有閑錢品茶?那時家裏也是備有一點點茶的,但不過是幾角一斤的茉莉花茶。就連那茶也是不讓我們碰,隻有貴客來才能由家母尖起手來掐上一小撮。故而“文化大革命”時有人喊“打倒某某一小撮兒”我便特別領會那個量詞的精妙。記得一年我的祖父不知從哪裏得來一個四方小紙包好的紅茶,在除夕的時候鄭重地拿了出來,莊嚴地用開水沏上,放上一點點白糖,然後一個人眯細了眼睛“呲咂”地喝,那樣子分明誇張地透露出十分幸福。我們小孩子圍來看,個個吞咽口水。可祖父說:“這茶,小孩子喝不得。喝了會睡不著覺。”於是從此紅茶便在我的心目中留下了十分嚴重的印象。再後來,同祖父去泡澡堂,卻發現那裏的老爺子們原來都喜歡在臊氣哄哄的澡堂裏泡上一壺茉莉花茶。北京人真的是不如南方人文明程度高,喝上一點點兒最廉價的花茶就美得屁顛屁顛的。那些老爺子直到那些茶葉都泡不下色兒來還舍不得走。跑堂的更絕,連喝剩的茶葉根兒也合不得扔,攤在太陽下晾幹,用來做枕頭瓤子,說是可以明目!

再後來,我就到了內蒙古插隊。眾所周知,那裏喝的是用大茶磚製作的奶茶。記得剛到草原的第一夜,我們依然如在北京那樣洗了腳(後來才知道那裏的水太珍貴,誰也舍不得洗腳了),然後就入睡了。次日醒來,一個蒙古老媽媽已經將一壺茶燒好。那茶放了些奶和小米,再加少許的鹽,十分可口。可是當我們喝完的時候,一個知青突然問起昨天的洗腳水是誰倒掉的?大家都說沒有,再問那老媽媽,她笑著告訴我們,已經做成了我們剛剛喝過的奶茶!那一天我們等著吃飯,大家總認為蒙古人也會一天三頓飯。沒想到,房東總叫喝茶。後來才知道,人家牧民一天隻吃一頓晚飯。白日裏隻用喝茶來充饑。

再後來,我到了西藏工作。喝的是甜茶和酥油茶。甜茶也是用紅茶和牛奶製作的,不過裏邊卻不像奶茶那樣放鹽,而是放糖。據說,這個習慣是英國人帶進西藏的。

再後來我到上海戲劇學院上學。記得畢業劇本的輔導老師是寫了著名話劇《年輕一代》和《英雄小八路》的陳雲先生。先生祖籍是哪裏人我不知道了,但記得一個夏日到他家談劇本構思的時候,正口渴得要命,他卻拿出兩個大拇指蓋大小的茶盅來,為我和他自己各斟上貓膩那樣一點點的茶水。我拿起來喝,竟苦得打了個哆嗦!由於實在太渴,就像吞中藥那樣一口吞了。先生笑笑,又斟與我,還是一口吞了……先生說:“北方人,豪爽!”我以為是誇,便又是一口一杯地喝。後來我對朋友說起這事,他們才笑我太“戇黷”(上海話“傻瓜”),說那叫功夫茶,得一點點地品,會感覺到舌尖雖苦可舌根卻甜。後來我一直認為,功夫茶應該是那些有功夫(時間)的人喝的,像我這樣沒功夫的人還是弄點花茶大口地飲為好。

真正知道茶的品級是在到了北京工作以後的一個偶然。因為當的是老師,與各地來的學生自然交往不少。那一天我在家裏打掃衛生,不意在廚房的壁櫥頂上發現了兩個像包著中藥的草紙包。上麵用圓珠筆寫著幾個潦草的字:“老師,這是新茶,千萬不要給人!”驚異之餘沏一點點來喝,卻使我的茶知識立刻上了一個台階——原來天下竟有這樣好喝的東西!那是龍井茶,綠色浸透了玻璃杯,喝上一口不是滿嘴茶香,而是從肚臍那裏向上頂出香氣來。當一縷青色入肚,便好似吞下了千頃荷花,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成了仙!於是,知道是珍貴的東西,便拿了一包給老爺子喝。初時,老爹看那草紙包裝得醜陋,隨手扔掉。還是家母過慣了窮日子,偷偷地撿了回來,留著待客。一日,家中來了個裝裱字畫的師傅,他便有幸喝到我的茶葉。家母心虛地看著他的表情,大意是怕我的茶葉怠慢了客人。果然那人反應異常,才喝上第一口便驚訝地仔細看了那手中的杯中物一回,再看看家母,然後再喝上一口。對著已經紅了臉的家母喊道:“這是什麼地方來的茶?”家母慌了,說:“兒子給的。”那人喊道:“特級龍井!我隻是在1935年喝過一回!”原來,都說自己是特級龍井,其實很少有人會有那樣的口福。偏偏我的茶是來曆不俗的珍品。那日,那客人就為了這茶,足足在我家坐到中午不肯抬腚!我的那包就沒舍得給外人嚐。等到喝得隻剩下一點點細碎的茶葉末末的時候,家裏來了個學生,就全倒來給她喝。她也是剛剛喝上一口就驚叫:“老師,你是不是放了糖?”我笑了,告訴她沒有,那是我的茶葉太特殊。那天,她也是為了這一點點茶葉末,直喝得借用了我三次廁所。後來,我就到處找這樣的茶,50元一兩、70元一兩……直到120元一兩,見了好的龍井就買,可到了現在卻再也沒有喝過那樣好的茶了。現在可不是吹的,我家裏茶葉多得都能開茶葉鋪了。全都是朋友和學生送的最好的茶葉,什麼烏龍、雲霧、女兒環……我也時常拿些茶葉送人。但我喝得最多的還是普通的紅茶,而且總愛加上一點糖來喝。喝著的時候我會閉上眼睛,回想起當年我祖父喝紅茶時那種極為享受的樣子。他老人家死於“文化大革命”,如果能活到現在多好呀,我會給他每天喝一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