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茶打交道,是早在懵懂年少時就開始了的。父親寫文章,案上少不了一杯濃茶提神,我若徘徊於他的桌邊,對他的杯中之物表現出濃厚興趣,父親便會拿來一隻筷子,用筷尖沾上一點茶水讓我吮吸。
我一向用這種方式覬覦父親的杯中之物,先後嚐過了各式的紅酒、白酒以及茶。但那結果多半是我大叫著“辣辣”或是“苦苦”地跑開,而父親則用筷尖敲打著杯邊與家人們一起快活地大笑。
等我長大習慣喝茶後,回想起那時的事情,發現令我回味良久的倒不是留在舌尖的苦澀,而是父親身上那種難得一見的童心。
學生時代的前十二年不沾茶,習慣於喝白水,即使是高三日日熬夜到淩晨兩點,也從未喝過濃茶。或許是因此而欠下茶債罷,接下來的四年大學生活,整個人便被泡到了茶杯中。
入學第一課是軍訓,訓了兩天,發現還是喝茶解渴。九月的日頭特別毒,我們發的軍裝又是夾克式的,為了不讓這僅有的一套夾克式軍裝散發出一股汗酸味兒,我們在軍裝裏又裝上了襯衫。由此可以想見我們在烈日下站軍姿時的慘樣,而一百人的隊伍居然隻有一個小茶桶。
十八九歲,無論是上食堂還是到茶桶去打水總是極力貫徹一個“搶”字,茶桶裏茶泡得很濃,裏麵還加了不少鹽,味道實在是可怕,但我們每每要把它搶個底朝天,有時候動作猛了,茶桶便會從桌上滾下來。軍訓結束時茶桶已被摔得塌鼻癟臉,而我亦被滾下的茶桶砸過一次腳,好長時間指甲都是紫色。我的茶緣開始得轟轟烈烈。等大學的生活走上正軌,喝茶又變了一種情調。與每天為該誰去水房給寢室公用的兩個水瓶打水而鬧矛盾的男生宿舍不同,女生多半有自己的水瓶,我所在的七人宿舍有十八個水瓶,而且通常是滿滿地灌著開水,於是喝茶成了女生的特權,我們從容地泡茶,接受缺水男生的羨慕眼光。由於這層原因,喝茶似乎帶上了某種女性的優雅味。偶有誰不喝茶喝白水了,宿舍中便會有人勸道:“還是喝茶吧,茶喝起來才有韻味。”頗有些喝白水不上檔次的味道。
我一直沒有學會品茶,對於茶的優劣和品種至今不會區分,宿舍的女生們在同一時間泡茶時會把七個茶杯一字排開,看誰的茶葉先全部泡開並沉到杯
底。這是不知誰從哪裏聽說的分辨茶葉好壞的方法。我所泡的茶常常被判定處於中流位置,但我相信自己的茶葉並不壞,因為我所喝的茶葉通常是周末回家時從父親的存貨裏要來的。父親很愛我,如果我開口,他便會把自己所有的存貨
查驗一遍,然後挑出好的來,他當然知道我不會品茶,隻是從來不指出這一點,也似乎從不認為把好茶給我是一種浪費。我至今記得有一次父親得了很小的兩罐新茶,茶尖帶著嫩嫩的綠色,有種非比尋常的香,我雖不懂茶之優劣,也看得出這是極品,然而父親順手便給了我一罐,隻是比平常多說了一句:“這是好茶,省著點喝。”我喝茶總是一股腦兒抓一把泡一大杯灌下去,惟有這次是很聽話地學別人用指尖撮一點泡水慢慢喝,也惟有這次喝出了茶的清甜。這茶葉泡出來的顏色與其他人杯中的棕黃不同,是種清亮的淡綠色,碧色的茶針沉在這樣的水底自然也是十分漂亮的景致,人人皆稱這是好茶。後來我問父親,“那茶還買得到嗎?”父親隻是微笑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