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霍爾斯特德的骨灰(2 / 3)

1975年冬天,一個多雲的早晨,博納東納飛抵布魯塞爾,在歐洲腫瘤學會議上,就自己的研究成果作了報告。此時不過是實驗才剛剛做完的第二年。博納東納報告說,兩個試驗組的結果有明顯差異。在沒有治療的一組中,有近一半的婦女病情複發;在接受輔助療法的一組中隻有1/3婦女病情複發。輔助化療已經阻止了約1/6的乳腺癌受治婦女的複發。

這個消息簡直太出人意料了,以至於迎接他的是觀眾不知所措的沉默。博納東納的演講已經動搖了癌症化療的領地。直到在回米蘭的飛機上,在距離地球表麵一萬米的高空中,同航班的其他研究者才如夢初醒紛紛向博納東納提問。

吉安尼·博納東納著名的米蘭試驗留下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如果輔助性CMF化療能降低早期乳腺癌患婦的複發率,那麼輔助性他莫昔芬(科爾小組研製的另一種抗乳腺癌活性藥物)也可以減少局部ER陽性乳腺癌婦女的術後複發率嗎?莫亞·科爾在用抗雌激素治療早期乳腺癌的本能感覺,是正確的嗎?

這是一個伯尼·費舍爾無法抗拒、需要直麵的問題,雖然回答這個問題涉及其他幾個試驗。1977年1月,在科爾發表他有關轉移性癌的他莫昔芬試驗五年後,費希爾從乳腺癌患者中招募了1891位雌激素受體為陽性(ER陽性)的婦女,她們的癌細胞僅僅擴散到腋窩淋巴結。他對這些婦女一半用他莫昔芬來治療,另一半則不用。到1981年,兩組試驗結果顯著不同。用他莫昔芬治療的患者,手術後癌症複發率降低了近50%,其中對50多歲的患者效果尤為突出。以往這個年齡段的患者一般比較耐受標準化療方法,同時也是最有可能複發侵略性、轉移性乳腺癌的群體。

三年後,也就是1985年,當費舍爾重新分析複發和存活的偏離曲線時,他發現他莫昔芬治療的效果更加顯著了。把其中500多個年齡超過50歲的婦女分配給各組,他莫昔芬預防和阻止了其中的55位患者發生複發或死亡。費舍爾用一個幾乎無任何明顯副作用的靶向荷爾蒙藥物,改變了乳腺癌的術後生物學。

到20世紀80年代初,大膽的新治療模式就這樣從舊範式的灰燼中崛起了。霍爾斯特德治療早期癌症的幻想,在輔助治療中重生。埃爾利希的抗癌“神奇子彈”轉世為對乳腺癌和前列腺癌的抗激素治療。

沒有一個治療方法可以自稱徹底治愈。輔助治療及荷爾蒙治療通常不能消滅癌症。激素治療可以促成幾年甚至十幾年較長時間的緩解效果,輔助治療主要是用一種清潔手段來清除體內殘餘癌細胞。它可以延長壽命,但是很多病人最終還是病情複發。最後,往往在幾十年的緩解之後,具有化療抗性和荷爾蒙抗性的癌變不顧曾經做過的介入,仍然發生生長,把在治療中建立起來的平衡,打翻拋到一邊。

盡管這兩者沒有提供決定性的治愈方法,但是有力地鞏固了癌症生物學和癌症治療的幾個重要原則。首先,正如卡普蘭發現的霍奇金病的情況,這些試驗再次清楚、深刻地傳遞了癌症具有巨大的異質性的信息。乳腺癌或前列腺癌都具有不同的形式,每種形式都具有獨特的生物學行為。這種異質性是基因性的:例如在乳腺癌中,一些變型(variant)對激素治療有應答,而另一些變形卻對激素反應遲鈍。這種異質性也是解剖性的:某些癌症隻局限在乳房中,還有一些則傾向於蔓延到遠端器官。

其次,理解了異質性具有深刻的影響。正如諺語所說“了解你的敵人”,費舍爾和博納東納的試驗表明,在搶著去治療癌症之前,必不可少是“去了解你的敵人”。例如把乳腺癌細致地分成不同的發病階段,這是博納東納研究成功的一個關鍵性先決條件:不能像治療晚期乳腺癌一樣治療早期乳腺癌。ER陽性和ER陰性腫瘤細分法對費舍爾的研究至關重要:如果不分青紅皂白地用他莫昔芬對ER陰性乳腺癌進行試驗,它有可能因為對患者沒有益處而被丟棄。

這些試驗所強調的對癌症的微妙不同的理解,令人們對抗癌藥物產生了冷靜的反思。正如國家癌症研究所所長弗蘭克·勞舍爾在1985年說道:“我們十年前都比較幼稚。我們希望應用單一的藥物會產生一個巨大的收益。現在我們明白,治療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我們是樂觀的,但並不指望全壘打。到目前為止,我們能有一係列一壘或二壘打就會很高興了。”

然而一舉消滅、一網打盡癌細胞的比喻(“同一種病因、同一種療法”)依舊主宰著腫瘤界。輔助化療和激素治療就像在戰鬥中宣布停火一樣,僅僅表明需要更猛烈的攻擊。部署一整套細胞毒性藥物,把機體驅動到死亡邊緣以消滅其體內的內髒癌變,仍然是人們無法抗拒的誘惑。因此,癌症醫學仍然蹣跚前行,不惜放棄尊嚴、明智或安全。腫瘤學家從中獲得了自信,亦充滿了狂妄,他們被藥的效力所催眠,把病人以及自己的學科推向了災難的邊緣。1977年,生物學家詹姆斯·沃森(JamesWatson)曾就癌症的未來警告人們:“我們在第一幕就把氣氛毒害到如此地步,以至於任何一個體麵人都不願意再把戲看完。”許多癌症患者被迫陷入第一幕,他們別無選擇,隻能眼睜睜地把這部毒戲看到最後。

一位患者的女兒用簡潔的語言告訴我說“越多越好”(我曾像建議某些癌症患者一樣,委婉地建議她“可能越少越好”)。患者是一位意大利老婦人,她的肝癌已經轉移到整個腹部。她來到馬薩諸塞州總醫院尋求化療、手術或放療,如果可能的話,三種一起做。她說著一口結結巴巴、口音濃重的英語,說話時經常停下來喘氣。她的皮膚呈灰黃色,我很擔心這個顏色會更加明亮,那標誌著腫瘤完全阻礙了膽管,膽色素充滿了她的血液。她已經筋疲力盡,就連我為她做檢查的時候也時睡時醒。我讓她雙手掌向上伸直,像示意停止通行一樣,看是否有震顫的動作,這個動作往往是早期肝功能衰竭的跡象。值得慶幸的是沒有震顫。但可以聽到腹腔內部有沉悶的液體聲,可能是因為充滿了惡性病變細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