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了解敵人(1 / 3)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

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孫子

細胞毒性療法組成的無敵艦隊整裝待發,要更加猛烈地進攻癌症;與此同時,在艦隊的一側也傳出了少數反對的聲音。這些聲音與兩個常見的主題有關。

第一,持不同意見的人認為:不分青紅皂白地化療,就是在體內倒下一桶桶的有毒藥物,這種方式絕非攻擊癌細胞的唯一策略。與當時盛行的教條相反的是,癌細胞具有獨特且特殊的弱點,使得它們對某些化學製劑特別敏感,並且這種化學物質對正常細胞隻有極小影響。

第二,隻有通過深入揭示每一種癌細胞的生物學機製,才有可能發現這類化學物質。針對癌症的療法是存在的,但它們必須通過解決各種形式的癌症的基本生物學謎團,由下而上的才能辦到;而不是自上而下,比如通過細胞毒性最大化療法,或通過經驗性地發現細胞毒藥。攻擊特定的癌細胞,需要從識別它的生物學行為、基因構成、獨特的弱點開始。尋找神奇子彈要從理解癌症的神奇靶點開始。

這其中,最富有力量的聲音出人意料地來自泌尿外科醫生查爾斯·哈金斯(CharlesHuggins),他既不是細胞生物學家,也不是癌症生物學家,而是對腺體分泌物感興趣的生理學家。哈金斯1901年生於加拿大新斯科舍省(NovaScotia),20年代就讀於哈佛醫學院(和法伯是不同屆的校友),並且在密歇根州受訓成為一名普通外科醫生。1927年,26歲的他被任命為芝加哥大學泌尿外科的醫師,也就是膀胱、腎髒、生殖器和前列腺疾病的專家。

哈金斯的任命反映了外科學的信心(和傲慢):他沒有受過泌尿外科的正規訓練,也沒有受過癌症外科手術訓練。那個年代,外科專業化仍是一個遊移不定的概念,如果一個人能切除闌尾或淋巴結,理論上講,他肯定能學會如何取出一顆腎。哈金斯就這樣臨時抱佛腳,用大約六周的時間飛一般地學會了泌尿學。他樂觀地來到芝加哥,滿以為會看到病人絡繹不絕的忙碌景象。沒想到,他在石質的新哥特式塔樓中的新診室整個冬天都無人拜訪(外科專業的遊移不定也許不能讓患者放心)。哈金斯厭倦了在一個空空蕩蕩、四麵透風的候診室裏翻看書本和雜誌;於是他改變想法,成立了一個實驗室,一邊研究泌尿係統的疾病,一邊等待患者上門。

選擇某一個醫學專業,也就是選擇了它的主要體液。血液病有血液,肝病有膽汁,哈金斯有前列腺液——一種清稀的、淡稻草黃色的、鹽和糖的混合液,用於潤滑和養育精子。其來源前列腺位於男性體內,是一個埋在會陰部深處的小腺體,包繞於尿道周圍。維薩裏是第一個確認它的位置並將其繪製在人類解剖圖上的人。它雖然呈核桃型而且隻有核桃大小,卻仍然是癌症多發的器官。對男性來說,前列腺癌的發病率足足占了所有癌症發病率的1/3,是白血病和淋巴癌發病率相加的六倍。解剖60歲以上的男性屍體,幾乎每三個中就有一個具有前列腺惡性腫瘤的某些症狀。

雖然前列腺癌是極其常見的癌症類型,其臨床過程也具有高度的變異性。大多數情況下,這種癌症是感覺不到痛的——老年男性通常攜帶前列腺癌而死,而不是死於前列腺癌。但是對某些病人來說,這種癌症可能具有侵略性和攻擊性,晚期能夠轉移到骨頭和淋巴結中,引發全身性痛楚。

不過,哈金斯對癌症的興趣遠不如對前列腺液生理機能的興趣那麼高。人們知道,雌性激素(如雌激素)是控製乳房組織生長的。以此類推,雄性激素是否也控製前列腺的正常生長,從而調節其分泌的主要產物前列腺液?到20年代末,哈金斯已經發明了一種儀器,用來收集狗的珍貴的前列腺滴液(他通過在膀胱中插入導尿管分流尿液,把收集管縫在前列腺的出口處)。這是他畢生留下的唯一手術創新。

現在,哈金斯有工具測定前列腺的功能,就可以量化該腺體產生的液體量。他發現如果通過手術切除實驗用狗的睾丸,放空睾酮激素,前列腺就會萎縮消失,前列腺液的分泌則會急劇枯竭。但是他給去勢的狗注射純化的睾酮後,這種外源激素防止了前列腺的萎縮。由此可知,前列腺細胞的生長和前列腺的功能維持都依賴睾酮激素。雌性激素保證乳腺細胞的活性;而雄性激素對於前列腺細胞,有著類似的作用。

哈金斯想深入探究睾酮代謝與前列腺細胞的關係,但他的實驗受限於一個奇怪的問題:狗、獅子和人類是僅知的會發生前列腺癌的動物,而在他做研究期間,實驗室中不斷出現長了相當大的前列腺腫瘤的狗。他寫道:“在代謝研究中,遇到有前列腺腫瘤的狗,真讓人抓狂。”他首先產生的衝動是要從自己的研究中淘汰那些被癌症折磨的狗,繼續專注地收集他想要的前列腺液,但是他繼而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睾酮缺乏可以導致正常的前列腺細胞萎縮,那麼睾酮缺乏會對癌細胞產生什麼影響?

任何一位自重的癌症生物學家都可能告訴他,答案幾乎是確定的:作用非常小。畢竟,癌細胞是無序生長、不受限製且變異的——僅僅對最毒的藥物組合產生響應。可調控正常細胞的細胞信號和激素,早就被扔到一邊去了;癌細胞早已沒有常態,剩下的隻是自動迅速地繁殖分裂病態細胞。

但是,哈金斯知道,某些類型的癌細胞並不遵循這個原則。例如,甲狀腺癌的變種會繼續合成甲狀腺激素;那些正常甲狀腺分泌的刺激生長分子即使癌變,這些細胞仍然記得它們之前的“自我”。哈金斯發現,前列腺癌細胞也對自己的起源保留了生理“記憶”。他為遭受前列腺癌痛苦的狗摘除了睾丸,從而迅速剝奪了癌細胞的睾酮激素後,腫瘤也在幾天內消退了。事實上,如果說正常前列腺細胞的生存依賴於睾酮,那麼惡性前列腺細胞則簡直對該激素上癮。因此這樣的急性戒斷,等效於可想到的最強大的治療藥物。哈金斯寫道:“癌症不一定是自主內在性地自我永存,它的生長可以通過宿主內的激素作用得以維係和傳播。”正常細胞和癌細胞成長和生存之間的聯結,遠比我們之前想象得緊密:惡性腫瘤可以通過我們自己的身體獲得營養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