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國家很少有醫生會關心癌症治療引發的沒有生命危險的副作用……在美國,禿頂、惡心和嘔吐、腹瀉、血管阻塞、財務問題、婚姻破裂、兒童受擾、性欲喪失、自尊喪失和身體形象,都是護士的事務。
——羅斯·庫什納
隻有冒生命的危險,才能獲得自由。
——黑格爾(Hegel)
根治性外科手術從神壇上不幸崩塌,本應該讓腫瘤化療師停下來想一想。但是他們有自己的根治性幻想要去滿足,他們向癌症發起了火力強大的進攻。他們認為外科手術這種對付癌症的傳統戰斧太過原始、不辨忠奸,並且令人飽受折磨。要徹底破壞腫瘤,“需要大規模的化學療法攻擊”,一個醫生如是說。
如果每一場戰爭都需要一個標誌性的戰場,如果有一個實際地點能概括出20世紀70年代末的癌症戰爭,那一定是化療病房。一位化療師這樣回憶:化療病房是“我們的戰壕和掩體”。顯然,它是癌症曆史上一個永難磨滅的所在。蘇珊·桑塔格也許會說,進入病房,就好像自動獲得了進入疾病王國的公民身份。
1973年,記者斯圖爾特·奧爾索普(StewartAlsop)為了治療一種罕見的無法鑒別的血液病,被幽閉在國家衛生研究所的一間病房裏。越過門檻,他看到了一個清潔版的地獄。他寫道:“走在國家衛生研究所臨床中心的走廊上或電梯裏,總會遇到怪物般的人,碰上活生生的噩夢,看到嚴重變形的臉或殘廢的身體。”病人們,就算穿著“便裝”,也很好認,他們的皮膚上留有化療後特有的淡橙色,而這種橙色下麵,則隱藏著由癌症導致貧血所泛出的蒼白。這個地方像冷宮一樣,無處可逃。閑暇的時候,病人們會在玻璃罩似的療養院裏走動,奧爾索普回憶,窗戶上都覆蓋著厚厚的鐵絲網,防止那些被關在病房裏的人跳牆逃走或者自殺。
這些病房裏流行集體失憶。如果記憶是生存所必需的,那麼遺忘也是。一位人類學家寫道:“癌症這個詞被病人和工作人員很自覺地回避了。”病人們循規蹈矩,是“被定位的角色、預設的程序、持續不斷的刺激”。那些人造的歡愉,更反襯出病房的辛酸淒涼。在醫院的側樓裏,一名乳腺癌患者靜靜地躺著,等待死神的降臨,而“走廊裏的牆是黃色和橙色的,病房裏裝飾著米黃色和白色相間的條紋”。在國家衛生研究所,為了將樂觀的情緒注入病房,護士製服都綴上黃色、卡通笑臉模樣的塑料紐扣。
這些病房不僅是心理上的隔離室,同時也是物理上的微環境、一個無菌的氣泡,好讓癌症化療的核心理論——用藥物瘋狂轟炸以根除癌症,得到充分的檢驗。毫無疑問,這是一項實驗。在國家衛生研究所,奧爾索普一針見血地指出,“拯救某個病人並不是最重要的任務,雖然醫生花費大量精力來拯救每個病人的生命,或者說至少盡可能地延長他們的生命,但是,他們的最終目的並不是拯救某個特定病人的生命,而是要找到方法去拯救所有人的生命”。
在某些病例中實驗是有效的。1976年,NSABP-04號試驗曆盡千辛萬苦推進到一半的那一年,一種新的藥物順鉑(cisplatin)出現在癌症病房裏。順鉑是“順雙氯雙氨絡鉑”(cis-platinum)的簡稱,從一種固有的藥物改造而來。它的分子結構早在19世紀90年代就有人描述過:以鉑原子為中心,四周伸出四條“臂”,但是化學家從未發現它的應用價值——這種美麗、嚴格對稱的分子結構,對人類沒有什麼明顯的用途。它被默默無聞地擱置在實驗室裏,沒有人費心去檢測一下它的生物學效應。
1965年,密歇根州大學生物物理學家伯納特·洛森伯格(BarnettRosenberg)開始研究電流是否能刺激細菌分裂。洛森伯格設計了一種可以利用兩根鉑電極通電的細菌培養瓶。通上電後,他很吃驚地發現細胞分裂完全停止了。起初,洛森伯格認為,電流是抑製細胞分裂的活性因素。但他很快確定電流隻是局外人。鉑電極與細菌溶液中的鹽發生反應,生成一種新的抑製生長分子,進而擴散到整個溶液中去。就像其他細胞一樣,細菌需要進行DNA的複製才能分裂。順鉑能利用它化學上的活性分子臂來攻擊DNA,它與DNA膠聯,進而不可逆地破壞它,迫使細胞停止分裂。
對於像約翰·克裏蘭(JohnCleland)這樣的病人來說,順鉑是20世紀70年代激進化療藥物新品種的縮影。1973年,克裏蘭22歲,在印第安納州學習獸醫。8月,新婚後兩個月,他發現自己右邊睾丸有一個迅速擴大的腫塊。11月某個星期二的下午,他拜訪了一位泌尿科醫師。星期四,他被推進了手術室,手術給他身上留下了一條從腹部到胸骨的疤。診斷的結果是轉移性睾丸癌,睾丸處的腫瘤已經廣泛地遷移到他的淋巴結和肺部。
1973年,轉移性睾丸癌的存活率隻有不到5%。克裏蘭住進印第安納大學的一間癌症病房,並開始接受年輕的腫瘤學家拉裏·艾因霍恩(LarryEinhorn)的治療。當時的治療方案是一種叫做“ABO”的三種有毒藥物聯合作用的雞尾酒療法,這種療法從20世紀60年代國家癌症研究所的研究衍生而來,讓人飽經痛苦,但是療效甚微。克裏蘭不停地出院、住院,來回折騰。他的體重從158磅(約72公斤)迅速降到106磅(約48公斤)。1974年的一天,妻子建議接受化療的他出去坐坐,享受一下午後的時光。克裏蘭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虛弱,已經站不起來了,他像嬰兒一樣被抱到床上,這一點讓他羞愧難當,無助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