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致瑪麗·拉斯克(1 / 3)

“我們相信上帝,但其他人(必須)用數據說話,”在科學界,意識形態導致腐敗;絕對的意識形態,導致絕對的腐敗。

——羅伯特·奈斯比特(RobertNisbet)

外科的正統主義,正像其他思想領域的正統主義一樣……已經幾乎可以同一種宗教相提並論。

——傑弗裏·凱恩斯(GeoffreyKeynes)

你的意思是,我的乳房白切了?

——羅斯·庫什納(RoseKushner)

法伯很幸運,生逢其時;但也許更幸運的是他死得其時。1973年他逝世的那一年,標誌著癌症治療史上開始了一段分裂且飽受爭議的時期。理論被推翻;新藥物的發現停滯不前;試驗毫無進展;學術會議墮落成爭權奪利的鬧劇。放療師、化療師和外科醫師,激烈地爭奪權力和信息。有時,抗癌戰爭似乎變成了癌症事業的內戰。

分崩離析始於腫瘤學內部的核心。霍爾斯特德所珍愛的根治性外科手術,在20世紀50至60年代經曆了驚人的繁榮發展。在世界性的外科會議上,霍爾斯特德的後繼者,那些權威的並喜歡直言不諱的外科醫生,如庫希曼·哈根森(CushmanHaagensen)和傑羅姆·厄本(JeromeUrban),站出來宣布,他們在手術激進的程度上已經超過了大師本人。哈根森於1956年寫道:“我在用外科手術抗擊乳腺癌的過程中,遵循了一個基本的道理:就算是在早期,這種疾病也是一個相當可怕的敵人,我有責任采用解剖學所能允許的最根治性的外科手段。”

根治性乳房切除術漸漸變得“特別根治性”,最後發展成“超級根治性”,這是一種異常病態的毀形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外科醫生一般要切除乳房、胸部肌肉、腋窩淋巴結、胸壁,偶爾還包括肋骨、部分胸骨、鎖骨及胸內淋巴結。

這一時期,霍爾斯特德已經成為癌症外科治療的最高典範,他像神一般守護著他的癌症綜合“理論”。他將這一理論稱為“離心理論”,用他聽起來像莎士比亞戲劇的語言來解釋就是:癌症就像一架惡毒旋轉的風車,從身體的某一個單一中心呈弧形不斷向外擴散。他認為,乳腺癌從乳房擴散到腋下淋巴結(他再一次很有詩意地將其命名為“前哨淋巴結”),然後通過血液,陰森地運輸到肝、心髒和骨骼。外科醫生的工作,就是要通過切除身體裏每一個可能擴散到的部位來抵製癌症的離心擴散,就好像鎖住出錯的風車輪片並將其破壞。這就意味著必須用進攻性、決定性的方法,來治療早期的乳腺癌。切除得越多,治愈的可能性越大。

甚至對於病人來說,這種狂熱積極也是一種治療的形式。婦女們用仰慕和敬畏的口吻寫信給她們的醫生,懇求他們不要吝惜外科根除術,仿佛外科手術是一種能使她們擺脫癌症、恢複健康的神秘儀式。哈根森由一位外科醫生變成了一位薩滿巫師,他這樣描述他的病人,“毫無疑問,她們在某種程度上,將(疾病的)負擔轉移到了我的身上”。另一位醫生則用一種冷淡的口吻寫道,有時他“做乳腺癌手術,僅僅是因為它能提振病人的士氣”。他私下還說:“我始終相信,未來的某一天,腫瘤終將被治愈,但我認為這個神聖目標絕不可能通過醫生的手術刀達成。”

霍爾斯特德可能令整整一代美國醫生相信,這個神聖的目標可以通過他的手術刀來完成。但是離巴爾的摩越遠,“離心理論”的影響力就越小。在倫敦的聖·巴塞洛繆醫院(St.BartholomewHospital),一位叫傑弗裏·凱恩斯的年輕醫生就不那麼篤信。

1924年8月,凱恩斯檢查了一位47歲的乳腺癌患者,她身形消瘦,體質虛弱,乳腺中有潰瘍性惡性腫塊。如果是在巴爾的摩或者紐約的話,這種病人會被立即實施激進的手術。但是,凱恩斯注意到這位患者的虛弱體質,所以並沒有不加區別地采取激進療法(激進療法很可能讓她命喪手術台),而是采取了一種相對更加保守的策略。凱恩斯注意到一些放療師,如艾米爾,已經證實X射線在治療乳腺癌方麵的有效性,於是他在這名患者的乳房裏置入了50毫克的鐳,以照射腫瘤並監測治療效果,希望能減輕她的症狀。令他驚訝的是,病人有了明顯的改善。他寫道,“潰瘍很快被治愈了,腫塊變小、變軟,也不那麼頑固了。”她的腫塊消退得很快,凱恩斯覺得自己也許可以采用較小的非根治性外科手術來徹底去除腫瘤。

在這次成功的鼓舞下,1924年至1928年間,凱恩斯用同樣的策略嚐試了多種不同方案,他發現,最成功的那些方案都是由一係列小手術和小劑量的放射治療謹慎組合的結果。他用較小的手術就能去除病灶處的惡性腫塊(而不用借助根治性或超級根治性的外科手術),因此他采用了這種外科手術與放射治療相結合的方法來治療乳腺癌。這樣就不用剝離淋巴結,也不用切斷或鑿開鎖骨,不需要長達六到八小時的切除手術。在積累了許多病例之後,凱恩斯和他的同事們發現,在這個過程中沒有用到激進的手段,癌症複發率雖然不比采用紐約或巴爾的摩的治療策略低,但至少是可堪比較的,因為病人無須忍受殘忍可怕的根治性外科手術的折磨。

1927年,凱恩斯在他的部門技術報告會上就自己結合局部手術與放射治療的經驗作了分析。他以其特有的保守口吻寫道:“對於某些乳腺癌病例來說,病灶外的延伸切除,有時是不必要的。”他句子裏的每個措辭都是謹慎、有策略的,組織得像外科手術一般精密,但其意義深遠。如果僅針對病灶處手術取得的結果與根治性手術結果一樣,那麼就需要重新審視“離心理論”了。凱恩斯已經悄悄地向根除性治療宣戰了,雖然他隻是用針一樣大的柳葉刀戳了它一下。

不過,美國的霍爾斯特德的追隨者對凱恩斯的成果一笑置之。他們報複性地給他的手術起了一個綽號,叫“腫塊切除術”。這個名字就像一個低俗的玩笑,諷刺穿著白袍的外科醫生像卡通人物那樣生拉硬拽出身體的一部分,然後就稱它為“腫塊”。凱恩斯的理論和實踐,在很大程度上被美國的外科醫生忽視了。在“一戰”中,他因為首先提倡給病人輸血而在歐洲獲得了短暫的聲譽,但他對根治性外科手術的挑戰卻被靜靜地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