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抗癌的“登月計劃”(1 / 3)

戰後,政府對於科學的態度恰如其分。沒有諸多可見的意圖,但是非常嚴肅,僅僅十年多一點的時間裏,科學就被提升到一個非同凡響的國家政策層麵;現在地位有了,但我們卻不確定該怎麼做。

——威廉姆·克裏(WilliamCarey),1963年

聖誕老人“尼克鬆”最近給了我們什麼?

——《紐約時報》,(NewYorkTimes)1971年

1969年12月9日,一個寒冷的周日上午,《華盛頓郵報》刊登了一幅整版廣告:

尼克鬆先生:

您能治愈癌症。

如果在天堂能聽到禱告聲,那麼聽到最多的就是:

“親愛的上帝,求你了。不要是癌症。”

但是,僅去年就有超過31.8萬美國人死於癌症。

今年,總統先生,您掌控著開啟終結這個詛咒的權利。

當您被預算痛苦折磨時,我們請求您記起那31.8萬美國人的痛苦,還有他們家人的痛苦。

……我們冀求更好的前景,更合理的資金分配,以拯救每年那幾十萬條生命。

……美國癌症協會的前任主席,西德尼·法伯醫生相信:“我們離治愈癌症咫尺之遙。我們缺少的隻是那種把人類送上月球的意誌、經費和全麵計劃。”

……總統先生,如果您讓我們失望,那您會看到:

現在活著的美國人中有1/6,也就是3400萬人會死於癌症,除非找到新的癌症療法,否則,還有1/4,也就是5100萬美國人會在將來患上癌症。

我們再也承受不起了。

和這些文字搭配在一起的,是一幅極具震撼力的圖片。一堆癌症細胞任意地聚集成團,從報紙底部貫穿全版。這些細胞有些從團塊上剝落,形成轉移性的小顆粒,在文字間四處噴灑。癌症(cancer)中的字母“e”和“r”被這些細胞吞沒了,就像乳腺癌把骨骼穿透一般。

這張圖片觸目驚心,令人難忘。細胞力透紙背,幾乎狂躁地到處翻滾。它們以催眠般的力量分裂著;它們在人們的想象中轉移著。這是癌症的本來麵目——赤裸、慘然而誇張。

《紐約時報》的廣告,標示出癌症史上一個開創性的十字路口。在它的影響下,癌症終於從朦朧的醫學內部走進公眾的視線,成為全美和國際矚目的疾病。這個時代不再悄悄地討論癌症。癌症出現在報刊、書籍、劇院和電影中:1971年《紐約時報》有450篇文章中提到癌症;亞曆山大·索爾仁尼琴的《癌症樓》一書中,描述了前蘇聯的一家癌症醫院的情景;1970年的電影《愛情故事》(LoveStory)演繹了一位死於白血病的24歲女孩;1973年的電影《戰鼓輕敲》(BangtheDrumSlowly)表現了一位被診出霍奇金病的棒球手的故事;《布萊恩之歌》(Brian薷sSong)則講述了死於睾丸癌的芝加哥熊隊明星布萊恩·比克(BrianPiccolo)的故事。報紙雜誌的專欄和讀者來信盡是關於癌症的話題。一位男子寫信給《華爾街日報》,描述他兒子被診出癌症時,全家如何“陷入麻木的痛苦”。一位病人做完乳房切除術後寫道:“癌症改變了你的生活,改變了你的習慣……一切都被放大了。”

回溯往事,在那種放大中還有一種深層的共鳴——仿佛癌症已經擊中了民眾靈魂中震顫的焦慮。一種疾病如此強力地潛入一個時代的想象力,往往是因為它觸動了那種想象力中潛在的焦慮。20世紀80年代,艾滋病(AIDS)如此大規模地出現,某種程度上是因為這是一個被性和自由困擾的時代;在西方國家原本就為全球主義和社會接觸傳染憂心忡忡之時,傳染性非典型肺炎(SARS)一時間又掀起了對於全球擴散傳播的恐慌。每一個時代都將疾病投射在自己的想象中。社會就像身心枯竭的危重病人一樣,把醫學的苦難匹配給心理的危機;當一種疾病觸碰到這樣一個內部和弦時,往往是因為這種共鳴早就在震顫了。

癌症也是如此。正如作家、哲學家勒娜特·莎樂克(RenataSalecl)所描述:20世紀70年代“對於這個恐怖對象的認知發生了一次重大的轉變”,一次由外轉內的進程。50年代,在冷戰的困境之中,美國人全神貫注於來自外部毀滅的恐懼:原子彈和核彈頭、水庫中的毒水、共產主義軍隊,還有來自外太空的入侵者。社會的威脅被認為是外部的。作為流行文化中焦慮的溫度計,恐怖電影刻畫了外星人入侵、腦部寄生蟲和盜墓偷屍的劇情:比如《它來自外太空》(ItCamefromOuterSpace)或《X星來客》(TheManfromPlanetX)。

到了70年代早期,焦慮的所在之處就像莎克樂的“恐怖的物體”一樣,戲劇性地由外部轉向了內部。腐爛、恐怖,生物衰變和與之相伴的精神衰退,如今重新回到了社會本體的內部,引申開來,是回到了人類的體內。美國社會仍處於驚慌中,但這一次,這種恐懼來自內部。恐怖電影的名字就反映了這種轉變,比如《驅魔人》(TheExorcist)、《毛骨悚然》(TheyCamefromWithin)。

癌症正是這種內部恐懼的典型。它是從內部出現的終極敵人——一個橫行霸道的細胞,從人的身體中爬出來,從內部占據了整個身體,這是一個體內的“異形”(alien)。一位專欄作家寫道:“原子彈”(theBigBomb)被“癌症”(theBigC)代替了。

“我成長在20世紀50年代,那是原子彈的時代。炸彈屬於戰爭時期出生的那一代孩子……但我們的恐懼變幻無常。似乎,在沒有任何原因的情況下,我們丟掉了核彈恐懼症。現在,癌症代替這種恐懼襲擊了人類。我認識的孩童們似乎認為,死亡並不是來自於原子彈的一聲轟響,而是來自腫瘤……癌症成為人類的困擾,他們感覺災難可能不是由有目的的公共政策引起的,可能是由一種意外、隨機的疏忽造成的。”

這些隱喻的變遷比拉斯克派想象得更加強大、更加普遍而且更有影響力。《時代》周刊的廣告表現了權力的一種戰略調整。拉斯克派代表“幾百萬美國人”致信總統,完成了一次出色的戰略性回轉。過去,他們曾請求國家為癌症撥款。現在,他們請求國家發起一次更加協調的對癌攻擊。此時,他們發現在公眾的想象中,自己已經被賦予了很大的權力。癌症治療成為美國夢的一部分。一位觀察家告訴曆史學家詹姆斯·帕特森(JamesPatterson):“反對花費巨資抗擊癌症”,就是“反對母親、反對蘋果派、反對國旗”。在美國,即使對於總統來說,這三樣也是難以忽略的“三巨頭政治”。

理查德·米爾豪斯·尼克鬆總統缺乏耐心,但精力充沛、目標明確,因此他自然偏愛急切、積極、目標明確的計劃。科學這種對於費解的真理的開放式探索讓他困惑。尼克鬆經常抱怨,科學家對於科學管理“什麼都他媽的不懂”。他也不是很讚同對於科學經費的無限製投入。科學家被政府增加的大筆經費養肥了,這些人已經變得自大又狹隘(常常被尼克鬆政府稱為“書呆子”或者“混蛋”)。尼克鬆希望他們“好自為之”。

尼克鬆所說的“好自為之”意味著把科學的控製權從學術界的“書呆子”手中奪回來,交給科學官僚的新領導者,也就是能把紀律和責任帶進科學的科研管理者。尼克鬆更換了科學顧問——加州理工學院博學、老派的原子物理學家李·杜布裏奇(LeeDuBridge)被換成來自貝爾研究實驗室衝動、急性子、工程師出身的管理者艾德·大衛(EdDavid),這次更換主帥是對科學界發出的一個“請好自為之”的信號。大衛是第一位出身工業實驗室,並且與大學沒有關係的總統科學顧問。他的使命是使科學研究有效進行、重新定位,讓它為明確的國家目標服務。科學家需要的,也是公眾需要的,並不是一個(範內瓦·布什所說的)“永無止境的前沿”,而是一個有實際領域和明確目標的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