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天真與否,20世紀60年代,正是這種籠統的歸類,斷然地、不可改變地認為在多樣化的各種癌症之下,潛在的共性信念激勵了拉斯克派。腫瘤學追求統一性的真理,那種1962年法伯所倡導的“普世性治療”。如果20世紀60年代的腫瘤學家在想象一種能治療所有形式的癌症的通用療法,那是因為在他們的想象中,就有一種疾病統稱為“癌症”。這種信念是這樣的:隻要治好其中一種,就會不可避免地走向下一種癌症的治愈,依次類推,像一個鏈式反應,直到整個邪惡大廈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傾倒。
那種一把大錘最終徹底擊毀一種大病的設想,給內科醫生、科學家和癌症遊說者重新注入了活力和能量。對於拉斯克派人士來說,這是整合的原則、信念的秉承,一座吸引他們所有人唯一的燈塔。的確,拉斯克在華盛頓尋找到的癌症政治整合(由一位醫生或科學家帶領的單一機構和單一的資金來源)依靠的是一種更深的理念,一種醫學上的團結一致;認為癌症是單一的疾病、一塊巨石、一種單一而集中的故事。如果沒有這種宏大、包羅萬象的故事,瑪麗·拉斯克和西德尼·法伯無法想象這樣一場係統性的、有目的的戰爭。
那天晚上把本·爾曼送到診所的疾病——霍奇金淋巴瘤,本身在癌症世界中現身較晚。他的發現者托馬斯·霍奇金(ThomasHodgkin)是19世紀英國解剖學家,人又瘦又矮,留著鏟狀小胡子,長著彎得驚人的鼻子,看起來像一位從愛德華·李爾(EdwardLear)的詩中走出來的人物。
1798年,霍奇金出生在倫敦城外的一個小村莊裏,來自本頓維爾一個基督教貴格派家庭。他是個早熟的孩子,很快成長為更加早熟的年輕人。他涉獵廣泛,從地質到數學再到化學都輕鬆掌握,興趣變化無常。他拜過地質學者為師,後來自己做了藥劑師,最後獲得愛丁堡大學的醫學學位。
一次意外事件誘使霍奇金進入了病理解剖學世界,帶領他走向“即將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疾病”。1825年,倫敦的聖托馬斯和蓋伊醫院(St.Thomas’andGuy’sHospital)因人事問題一分為二:蓋伊醫院和它的新對手聖托馬斯醫院。這次分手就像很多離婚事件一樣,立刻引發了分割財產的惡毒爭端。這裏的“財產”是一批可怕的館藏:醫院裏珍貴的解剖標本——用甲醛泡在瓶子裏的腦、心髒、胃、骨骼,這些儲藏都是醫院的教學用具。聖托馬斯醫院拒絕交出這些珍貴的標本,於是蓋伊醫院開始忙亂地籌建自己的解剖博物館。霍奇金剛剛從第二次巴黎之行中歸來,在那裏他學會了如何準備和解剖屍體。他立即被蓋伊醫院聘用,為新解剖館收集標本。這項工作提供的最有創意的學術獎賞,可能就是他的新職位:博物館館長及死屍檢查員。
霍奇金為證明自己是一位傑出的屍檢員、一位有魄力的解剖館館長,幾年中他存儲了上百份標本。收集標本是一項相當普通的任務;霍奇金的特殊才能是管理它們。他不但是圖書管理員,也是病理學家,他發明了自己的病理學分類。如今,他最初用來儲存收藏品的建築已經損毀無遺。但是新的博物館,仍展示著他原有的標本,成了一道奇觀。位於高大建築的深處,有四個房間圍著中庭,這是一個鋼鐵和玻璃構造的巨大寶盒。你進門邁上樓梯,就會發現自己置身於一係列如瀑布般落下的展覽櫃之中。沿牆擺著一排排裝滿甲醛的罐子:一排是肺,另一排是心,還有腦、腎、骨等等。這種管理病理解剖物的方法,即通過器官分類,而不是按日期或疾病分類,在當時是一種新啟示。霍奇金通過這種方式達到在概念上居住在人體裏,並在人體內隨意爬進爬出,同時注意到器官和係統的關係,逐漸,他發現自己能夠憑直覺認出模式中的模式,有時甚至不需要進行特別的登記。
1832年初冬,霍奇金宣布自己收集了一係列屍體,大多數是年輕男子的,他們有著奇怪的係統性疾病。正如他所說,這些疾病有一種“特殊的淋巴結增大”的特點。如果僅憑肉眼觀察,這種增大很可能被認為是肺結核或梅毒導致的,這些是當時較常見的會產生腺體腫大的疾病。但霍奇金堅信自己遇到的是一種全新的疾病,一種發生在這些年輕男子身上、未知的獨特病狀。他在論文《論淋巴結和脾的一些病態表現》(OnSomeMorbidAppearancesoftheAbsorbentGlandsandSpleen)中詳細記載了七具有這種現象的屍體,並把它呈交給內外科學會(MedicalandChirurgicalSociety)。
這位年輕執拗的醫生把舊的腫脹放入新的病理瓶中的故事,並沒有引起很大的反響。據說,學會裏隻有八個人參加了這次講座。散場後他們默默地魚貫而出,甚至懶得在落滿灰塵的簽到簿上留下大名。
霍奇金本人也為自己的發現感到有點尷尬。他寫道:“病理學論文如果沒有輔助治療的建議,不論治本還是治標,就可能被認為是沒有價值的。”僅僅描述一種疾病,不提供任何治療建議,對他來說似乎是一次空洞的學術練習、一種知識的浪費。在發表論文之後,他很快遠離了醫學。1837年,他與上級發生了一次相當激烈的衝突,隨後辭去了蓋伊醫院的職位。接著,他在聖托馬斯醫院做過短暫的館長——這是一次注定失敗的重操舊業。1844年,他完全放棄了學術實踐。他的解剖研究也慢慢地停止了。
1898年,霍奇金去世大約30年後,澳大利亞病理學家卡爾·斯滕伯格(CarlSternberg)在用顯微鏡查看病人腺體的時候,發現一種特殊的細胞在盯著他:一種巨大、無序的細胞,有著裂開的、帶著分成雙葉的細胞核,模樣像“貓頭鷹的眼睛”一樣,在淋巴的樹林中陰沉地望著他。霍奇金的解剖分析終於有了最終的細胞解答。這些如貓頭鷹眼睛般的細胞,就是惡性淋巴細胞,也是癌變的淋巴細胞。霍奇金病是一種淋巴結的癌症——淋巴瘤。
霍奇金可能對自己僅能對該病做描述而感到失望,但他低估了仔細觀察的價值——他堅持不懈地獨自研究解剖學,結果偶然發現了這種形式的淋巴瘤所具有的最為重要的啟示——霍奇金病有一種獨特的傾向,會一個一個滲入附近的淋巴結。其他癌症則可能更不可預測,正如一位腫瘤學家所說,更“變化莫測”。比如肺癌,可能從在肺部的一個針狀腫瘤開始,之後自我釋放,突然轉移到腦部;胰腺癌因噴霧般地把惡性細胞送入遙遠的骨骼和肝髒而惡名昭著。但這位解剖學家發現的霍奇金病在解剖學上是馴良的,它好像會以精確、有序的速度,從一個相鄰的淋巴結移動到下一個,從一個腺體到另一個腺體,從一個區域到另一個區域。
這種從一個淋巴結局部擴散到另一個淋巴結的傾向,使得霍奇金病在癌症史上獨樹一幟。霍奇金病是惡性疾病的另一個混雜體。如果說法伯的白血病占據了液態癌症和固態癌症之間的模糊邊界,那麼霍奇金病就占據了另一個古怪的邊界,它是一種介於局部癌症與係統性癌症之間的疾病——霍爾斯特德對癌症的見解即將轉變成蓋倫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