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說過那些孩子都因癌症複發死亡了,其實這並不準確。少數幾個孩子,由於某種神奇的原因,在他們的中樞神經係統中並沒有複發白血病。在國家癌症研究所和少數其他幾家敢於嚐試VAMP的醫院裏,大概5%的受治患兒完成了一年的治療。他們不僅是數周或幾個月沒有複發,而是很多年都未複發。他們一年又一年地回來複查,緊張地坐在全美各地試驗中心的候診室裏;他們的嗓音越來越深沉;他們的頭發也長回來了;他們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活組織檢查;沒有任何癌症的跡象。
一個夏日午後,我開車穿過緬因州西部,來到沃特波羅小鎮。在霧氣彌漫、陰沉沉的天空下,古老的鬆樺林一直延伸到澄澈的湖邊,景象蔚為壯觀。在小鎮遙遠的邊界,我轉彎駛上一條遠離湖麵方向的土路。路的盡頭,是被鬆樹林環繞的一間整潔的木板小屋。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婦穿著藍色的T恤衫,打開了門。我花了17個月的時間,經過無數次的電話、詢問、訪談、再經介紹,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一天下午,我在瀏覽網頁的時候,發現一條線索。我記得自己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撥打了那個號碼,冗長的鈴聲過後,終於一位女士接起了電話。我們約好了那周見麵,所以我迫不及待地開快車過來踐行這個約定。當我到達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早了20分鍾。
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或者努力說了些什麼作為開場白。但是我感到肅然起敬。在我對麵倚門而立的人,發出拘謹的微笑。她就是最初VAMP治療兒童白血病試驗中的一位幸存者。
她的地下室裏進了水,沙發長了黴,所以我們站在門外樹蔭下的蚊帳裏,外麵嗡嗡飛著鹿虻和蚊子。這位被我稱為艾拉的女士,已經整理好一大堆醫學記錄和照片供我閱覽。在她把這些遞給我的時候,我感到她的身體一陣顫抖,好像即便在今天,在她經受折磨45年後的今天,這段記憶仍然栩栩如生地纏繞著她。
1964年6月,國家癌症研究所開始使用VAMP療法大約18個月的時候,艾拉被診出患有白血病,她當時11歲。在被確診前的那些照片中,她留著劉海,戴著牙套,一幅典型的青春期小女孩的模樣。六個月後(化療開始後)的照片上,她變成了禿頭,由於貧血而臉色慘白,體重嚴重減輕,癱坐在輪椅上,無法行走。
艾拉接受了VAMP治療。(她在波士頓的腫瘤醫生聽說國家癌症研究所的驚人成果,在並未實驗的情況下,相當大膽地選擇使用四種藥的組合試劑進行治療。)治療一開始像是一場災難,高劑量的長春新堿極其嚴重地損害了旁支神經,她的腿和手指永遠留下了被灼燒的感覺,強的鬆使她精神錯亂。這名意誌堅強、精神狂亂的小女孩,隻能在醫院的走廊裏遊蕩,晚上尖叫哀嚎,護士隻好用繩子把她綁在床柱上。她被控製在床上,經常蜷縮得像個胎兒那樣,肌肉日漸消瘦,神經日益惡化。12歲那年,她開始對鎮痛用的嗎啡上癮。(她說,她以自己的堅定意誌,通過“在戒毒的肌痙攣中不斷堅持”,實現了自我“戒毒”。)在那可怕的幾個月裏,在苦苦等待下一次嗎啡的時候她狠咬自己,直到現在她的下嘴唇還有淤青。
但很明顯,她記得的最重要的事是死裏逃生的感覺。她把那些記錄收回文件袋裏,告訴我說:“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漏網之魚。”她移開了視線,好像在看一隻想象中的蒼蠅,我看見她眼中噙滿了淚水。她曾在醫院病房見過的其他幾個白血病患兒,沒有一個幸存下來。“首先,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得這個病,之後,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被治愈。白血病就是那樣。它令你困惑,它改變你的人生。”我的腦子裏瞬間閃過科裏巴亞木乃伊、阿托莎還有霍爾斯特德的年輕婦女等候乳房切除術的畫麵。
法伯從沒見過艾拉,但他遇到過像她這樣的病人——VAMP的長期幸存者。1964年,艾拉開始化療的那一年,法伯得意地把這類病人的照片帶到華盛頓,展示給議會看——這是化療能治愈癌症的活生生的證據。對他來說,道路已經越來越清晰了。癌症研究需要額外的助力——更豐富的資金、更多的研究、更大規模的宣傳,以及一條通往治愈的定向軌道。他在議會前的宣講因此有了一種近乎虔誠的、救世主般的熱情。一位觀察者回憶,在照片展示和他的證言之後,一切其他證據都“平淡無奇且沒有必要”了。現在,法伯準備從白血病王國一躍進入更加常見的實體癌症世界。他寫道:“我們努力嚐試開發化療藥劑,以殺死無法用其他方法治療的癌,如乳腺瘤、卵巢癌、子宮癌、肺癌、腎癌、腸癌,還有高惡性腫瘤的皮膚癌症,如黑色素瘤或者胎記瘤。”法伯知道,即使隻治愈了成年人實體腫瘤中的一種,都會極大促進腫瘤學的變革。它將提供一條最堅實的證據,證明這是一場可以打贏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