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利希在錐蟲紅和化合物606方麵的成功,證明了疾病隻是病理上的鎖,有待正確的分子將其解開。如今,潛在的可被治愈的疾病在他眼前一望無際。埃爾利希把自己的藥稱為“神奇的子彈”,之所以稱其為“子彈”,是因為它們具有殺菌能力,而“神奇”則指其特異性。這種表達散發著古老的、有如煉金術一般的光彩,它將在未來的腫瘤學研究中不斷回響。
梅毒和嗜睡症(trypanosomiasis)是微生物引起的疾病。埃爾利希的神奇子彈還有最後一個目標。要擊潰癌症。他緩緩地向著這一終極目標推進。從1904年到1908年之間,埃爾利希利用他龐大的化學火藥庫,精心配備、設計了幾套方案去尋找抗癌藥物。他嚐試了酰胺、苯胺類、磺胺類衍生物、砷、溴化物和乙醇,企圖殺滅癌細胞。但連戰皆北,無一奏效。他發現,對癌症有毒害作用的物質,也都不可避免地連累正常細胞。受此打擊,他甚至開始嚐試更荒誕的方法,比如控製細胞新陳代謝,餓死惡性腫瘤細胞;或者用誘餌分子誘騙它們死亡(這一策略的提出比蘇巴拉奧的抗葉酸衍生物早了將近50年)。但是,這一搜尋具有識別癌細胞和正常細胞能力的終極抗癌良藥的努力,仍然是徒勞的。他的藥理子彈識別力太低且威力過小,遠稱不上神奇。
1908年,由於特異親和性原理的發現,埃爾利希獲得諾貝爾獎;不久之後,德國威廉大帝(KaiserWilhelm)在自己的王宮裏私下接見了他。威廉大帝是出了名的憂鬱症患者,被各種真真假假的疾病所困擾,正遍尋良方以解疾困。他想知道埃爾利希手邊是否有抗癌藥物。
埃爾利希沒有正麵答複。他解釋,癌症細胞與細菌細胞是有根本區別的兩種標靶。特異親和性依靠的並非“類同”性,而是與其相反的特性,即“相異性”。埃爾利希的化學物質能成功命中細菌,是因為細菌酶與人體酶有根本差異;但在癌症方麵,癌細胞與人體正常細胞的相似,使得化學物質幾乎不可能命中癌細胞。
埃爾利希沿著這條思路繼續說著,幾乎沉醉在自己的思索中(而沒有理會聽眾的反應)。他隻重複著一些深奧的主題,一個初生的想法在腦中盤旋:為了擊中異常細胞,就必須譯解正常細胞的生物性質。在初次邂逅苯胺的幾十年後,他再一次繞回到“特異性”的老問題上,探究暗藏在每一個活細胞內的生物學條碼。
威廉大帝聽得一頭霧水,對這一番看不見盡頭的沉悶探討也感到索然無趣,於是匆匆結束了這次會麵。
1915年,埃爾利希因患肺結核而病倒,這很可能是他在科赫的實驗室時期種下的病根;他前往巴特霍姆堡(BadHomburg)進行療養,這是一個溫泉小鎮,因治療性的碳鹽浴而著名。從房間眺望,遠處的平原一覽無餘,他痛心地看著自己的祖國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曾經供應他治療性化學藥品的染料化工廠,都轉而大規模地為軍用毒氣生產化學原料,拜耳(Bayer)和赫斯特(Hoechst)也在其中。其中一種特別的毒氣是一類無色的高熱液體,由硫二甘醇溶劑(一種染料中介物)和沸騰鹽酸的反應製得。這種氣體的味道極其獨特,據說讓人聞起來像芥末、燒焦的大蒜或過火後的山葵地。這就是後來眾所周知的芥子氣。
埃爾利希去世兩年後,1917年7月12日,一個霧氣蒙蒙的夜晚,一排排帶有黃色小十字標記的炮彈如冰雹般砸向靠近比利時小鎮伊普爾(Ypres)的英軍駐地。據一位士兵回憶,炸彈內的液體迅速汽化,“黃綠色的濃密雲團遮蔽了夜空”,然後在冰冷的空氣中四處蔓延。在軍營和戰壕中沉睡的士兵被一股令人作嘔的刺鼻氣味驚醒。幾十年後,當年幸存下來的人仍然清楚地記得這種味道:刺鼻的山葵氣味在白堊田野裏遍地彌漫。轉瞬之間,士兵們在泥地裏涕淚橫流,咳嗽不止,四散奔逃。他們到處尋找遮蔽物,在死屍堆裏盲目地爬行。芥子氣透過皮革、橡膠,浸入層層的衣物。它像毒霧一般,數日籠罩著戰場,直到死屍上都有了芥末的味道。僅在那一晚,芥子氣就令2000名士兵傷亡。一年之中,就有數千人因芥子氣死亡。
氮芥所造成的急性短期傷害包括呼吸困難、皮膚灼傷、水皰、失明,實在是太可怕了,以至於人們都忽視了它的長期影響。1919年,美國病理學家愛德華和海倫·克倫巴爾夫婦(EdwardandHelenKrumbhaar)分析了伊普爾轟炸對幾位幸存者的影響。他們發現生還者的骨髓情況異於常人。正常的造血細胞已經幹癟,骨髓怪誕得像燒焦、炸毀的戰場,明顯地衰竭了。那些人都患有貧血,需要輸血治療,而且輸血需要頻繁到每月一次。他們極易受到感染,白細胞數經常低於正常水平。
若是發生在恐怖事件較少的太平世界,這則新聞可能會在癌症醫生中引發一場小小的騷動。因為盡管有明顯的毒性,但這種化合物畢竟隻以骨髓為目標,且隻清除了某種特定群體的細胞,可以說這是一種具有特異親和性的化合物!但在1919年的歐洲,到處都是恐怖事件,這一發現看似並不比其他事件更引人關注。克倫巴爾夫婦在一本二流醫學期刊上發表了他們的論文,但很快湮滅在戰爭健忘症中。
戰時的化學家回到他們的實驗室,去設計新的化學物質以用於其他戰場,而埃爾利希學術遺產的繼承人,則繼續四處去搜尋特異性化學物質。他們尋找可以除去人體內癌症的“神奇子彈”,而非讓受害者半死不活、失明、起水皰和終身貧血的毒氣彈。他們的夢幻子彈最終竟出現在劇毒的化學武器中,這看起來像是一種對特異親和性的曲解,殘酷地扭曲了埃爾利希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