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比斷頭台還嗜血的怪物”(3 / 3)

還有一種邁諾特研究小組尚未研究的營養性貧血,它滋生於萬裏之外英國商人擁有的孟買織布廠裏。工廠由當地榨骨吸髓的爪牙代理管理。這裏的工資一直維持在極低水平,導致工人們生活在赤貧中,營養不良、缺醫少藥。因此,從道德意義上來說,這是另一種“惡性”貧血。20世紀20年代,英國醫生為這些工人做身體檢查,以研究這種長期營養不良產生的影響。他們發現,其中許多人,特別是婦女分娩後,發生了嚴重的貧血(這是又一個“殖民地的誘人魅物”——在大量的人口中創造某種苦難狀況,然後進行社會學或醫學的實驗)。

1928年,年輕的英國醫生露西·威爾斯(LucyWills)剛從倫敦婦科醫學院畢業,靠著一筆補助金遠赴孟買,以研究這種貧血症。威爾斯是血液學家中的另類,她受到強烈好奇心的驅使,願意冒險遠赴一個遙遠的國度,幻想解決一種神秘的貧血症。她知道邁諾特的工作。但是她發現,孟買的貧血症與邁諾特研究的貧血症不同,無法通過攝入邁諾特的“混合食品”或維生素B12來扭轉病情。令人驚訝的是,她發現用當時在英國和澳大利亞“食療推崇者”中逐漸風行的暗色酵母醬食品,能治愈這種貧血症。威爾斯不能確定酵母醬中的哪個關鍵性化學養分發揮了作用,遂把它稱為“威爾斯因子”。

後來證明“威爾斯因子”竟然是葉酸,這是一種類似維生素的物質,常見於水果和蔬菜中(酵母醬中含有豐富的葉酸)。細胞分裂時需要進行DNA複製——DNA是一種攜帶細胞中所有遺傳信息的化學物質。而葉酸是DNA的關鍵組成部分,也因此,葉酸對細胞的分裂至關重要。人體中的細胞分裂以最驚人的速度製造血細胞,每天,要產生超過3000億個細胞。因此,血液的產生特別地依賴葉酸。當葉酸匱乏時(如在孟買,這裏的男女無錢食用蔬菜),骨髓就停止生成新的血細胞。數以百萬計的半成熟細胞噴湧而出,就像卡在“生產線”上的半成品。骨髓成了一個無法正常運轉的工廠,一個營養不良的生理工廠,這不禁令人詭異地聯想到孟買的織布廠。

法伯在1946年初夏忙於研究維生素、骨髓與正常的血液之間的聯係。事實上,他受這些方麵啟發而進行的第一期臨床試驗,演變成了一個可怕的錯誤。露西·威爾斯曾經發現,如果為營養缺乏的病人攝入葉酸,可以恢複他們正常的造血。法伯不知道如果讓白血病患兒服用葉酸,是否可以讓他們的血液也恢複正常。順著這一牽強的想法,他在獲得了一些人工合成的葉酸之後,招募了一批白血病患兒列隊實驗,開始為他們注射葉酸。

但在隨後的幾個月裏,法伯發現葉酸非但沒有阻止白血病的發展,反而加速了白血病的惡化。一位病人的白細胞計數,幾乎翻了一倍。另一位病人的白血病細胞暴增,湧入血液中,並且令惡性細胞滲出皮膚。法伯匆忙地終止了實驗。他稱這種現象為“加速”,就好像某種危險物體在自由落體中加速落地。

法伯的試驗令兒童醫院的兒科醫生們大為憤怒。這種合成葉酸不僅加劇了白血病病情,還可能促使病童死亡。但法伯感興趣的是,既然葉酸能促進兒童白血病細胞的發展,那麼,如果他能用某種藥物切斷病童體內葉酸的供應,將會發生什麼情況呢?比如一種“反葉酸”(葉酸拮抗劑)?一種阻擋白血細胞生長的化學物質,能否阻止白血病?

邁諾特和威爾斯的觀察開始恰當地納入一副模糊的圖畫。如果起初骨髓是一個繁忙的細胞工廠,那麼受到白血病浸淫的骨髓就是在超速運轉的工廠,瘋狂地“製造”癌細胞部件。邁諾特和威爾斯通過向體內添加營養素,可以打開骨髓生產線。那麼,通過切斷營養素的供給,是否可以關閉它?是否可以借鑒孟買紡織廠工人的貧血症,在波士頓的醫院裏重做醫療上的探索?

從兒童醫院地下實驗室走回到他位於布魯克林區艾默裏街住所的長路上,法伯不斷地思考這樣一種藥物。他的家用暗色木板鋪就,晚餐通常都是隨意打發。法伯的妻子諾瑪(Norma)是一位音樂家兼作家,總愛談論歌劇和詩歌;而法伯則會談論屍體解剖、藥物試驗和患者。在他晚上返回醫院的時候,諾瑪清脆的鋼琴聲在他身後回響。抗癌化學品的前景困擾著法伯,他以一種癡迷者的熱情想象著它,憧憬著它。但他不知道這種藥會是什麼,或要把它稱為什麼。我們現在所理解的“化療”概念,當時尚未應用於抗癌藥物上。法伯夢想中如此生動的“抗維生素”治療手段,在當時尚不存在。

在法伯第一次頗具災難性的藥物試驗中所使用的葉酸,來自於他的一位老友、化學家耶拉普拉伽達·蘇巴拉奧(YellapragadaSubbarao),大多數同事叫他“耶拉”。他在許多方麵都稱得上是位先驅,既是一名有著內科醫生背景的細胞生理學家,又是一位無意中闖入生物學領域的化學家。其“鋌而走險”的個性,也預示他在科學上的曲折迂回。蘇巴拉奧於1923年抵達波士頓,身無分文,全無準備。當時他剛完成了在印度的醫療培訓,獲得了在哈佛大學熱帶衛生學院攻讀學位的獎學金,然而他發現,波士頓的天氣離“熱帶”實在是相去甚遠。在波士頓寒冷狂暴的冬天,蘇巴拉奧沒有在美國行醫的執照,所以也找不到做醫生的工作,隻能棲身布裏格姆婦女醫院(BrighamandWomen’sHospital)做夜班門房,工作內容包括開門、換床單和清洗便盆。

不過這樣的工作倒是給蘇巴拉奧帶來了機會,他在醫院交結朋友、建立聯係,不久就被調到了生化部,做一名研究人員,上白班。他最初的項目是從活細胞中提純分子,對它們做化學上的“解剖”以確定其成分,從本質上說,就是對細胞進行生化解剖。盡管這種工作更多需要的是堅持,而不是想象力,但成果顯著。蘇巴拉奧提純了一種叫ATP的分子,這是一切生物的能量來源(ATP在細胞中攜帶“化學能量”);還提純了另一種稱為“肌氨酸”的分子,它是肌肉細胞中的能量載體。這些成就中的任何一項都應該足以保證他在哈佛大學獲得教職。但蘇巴拉奧是一個外國人,有厚重的口音,且性格孤僻,喜歡晝伏夜出,崇尚素食;他住在鬧市區的一所單間公寓中,隻與其他的“夜行動物”結交,如法伯。1940年,由於得不到教職和認可,蘇巴拉奧一怒之下轉投到位於紐約州北部美國氰胺公司旗下的立達製藥廠實驗室(LederleLabs),負責一個從事化學合成研究的小組。

在立達製藥廠,耶拉·蘇巴拉奧迅速重啟了自己原有的戰略,專心研製細胞內天然化學物質的人工合成版本,希望能用它們來作營養補充劑。20世紀20年代,另一家藥物公司禮來製藥公司(EliLilly)已經靠銷售濃縮型維生素B12治療營養不良型惡性貧血而財源滾滾。蘇巴拉奧決定把重點放在對其他貧血症的治療上來,即被人忽視的葉酸缺乏型貧血症。但到1946年,在飽嚐多次從豬肝髒中提取葉酸的失敗後,蘇巴拉奧改弦易張,在一群科學家的幫助下從頭開始合成葉酸。

合成葉酸的化學反應帶來了一筆偶然的紅利。因為這一反應有幾個中間步驟,所以蘇巴拉奧的團隊可以通過對配方稍作調整製造出在分子結構上密切相關的葉酸變體,這些變體具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性質。通常,酶和受體通過“認出”細胞分子的化學結構而發生反應,但是極近似地模仿了自然分子結構的“誘餌分子”會和受體或酶結合,從而阻止它們發生其他反應,就像一把假冒的鑰匙阻塞了鎖孔一樣。因此,蘇巴拉奧研製的某些分子類似物就可作為葉酸拮抗劑來發揮作用。

這些正是法伯夢寐以求的“抗維生素”。法伯寫信給蘇巴拉奧,問他可否讓他用“葉酸拮抗劑”治療白血病患者。蘇巴拉奧同意了。1947年夏末,第一批拮抗劑就從立達製藥廠在紐約的實驗室寄到了法伯的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