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裏的大糞
迷迷糊糊中,娘把一個半圓的餅放在了黑蛋的被窩,她還說了什麼黑蛋沒聽清,他意識中隻有打足氣的板車橡膠輪子從家院子裏出去的聲音。爹和娘與村裏的人一道去城裏了,去城裏拉大糞去了。
城是啥?黑蛋沒有概念,小村的孩子們都鬧不清楚。他們都知道,每年冬天快要來的時候,村裏的大人都要去城裏去拉大糞,城可能就是一個大糞場子吧,城裏人拉的屎一定很多,比村裏人的屎臭得多,不然哪有那麼多臭哄哄的大糞呢。但城可能還有其它東西,要不然村裏的大人為啥一到去城裏拉大糞的時節,都象過年一樣提前十多天就笑著忙這忙那,說這說那呢,有時黑蛋還見娘與爹小聲的嘀咕,他一來他們就不說了,隻是笑。
黑蛋弄不明白,他咬著半圓的餅子在隻有雞叫的清晨的村子裏轉遊著,黑花白狗搖著擰了一圈半的尾巴跟著他。黑蛋很不高興,幾次用眼瞪這條老狗,狗都沒有要離開他的意思,黑蛋急了,他想去找雲子玩,這狗跟著總是礙事的。他狠了狠心從隻有巴掌大的餅子上擰下了一小口扔給狗,“回家去!”花狗在黑蛋惡狠狠的聲音中張口從空中的弧線下接著餅,並不生氣的轉了身,黑蛋一動不動地盯著花狗,花狗走幾步回一次頭,總共回了三次才終於拐進了一條胡同。
黑蛋來到雲子門前想叫雲子,但又覺得不妥。雲子爹是隊裏的會計,她一般不跟村裏的男孩子玩的,這樣一叫,她要是不理自己那多難看。黑蛋不由自主地轉身向家裏走去,他想找一個什麼東西,然後再來。一路上,黑蛋在想雲子稀罕啥呢。到了家裏黑蛋在屋子裏轉著圈子找,卻沒有找到一件他認為雲子喜歡的,他繼續在屋裏轉圈。他終於想起了前天爹從集上稱回的鹽中有一個很大很大的鹽疙瘩,通體白白的,還有許多楞楞,小雲子一定喜歡。他信心十足地直接走到雲子的院子裏。
雲子正好也在家,就她一個人。黑蛋就說,雲子,咱倆玩吧?不玩,娘叫俺看家。黑蛋就臉紅紅地說,我給你一個好東西,說著就抻開了攥得很緊的拳頭,那個白白的大鹽疙瘩就展在了雲子的麵前。雲子有了點猶豫地看了一眼黑蛋,就說,這有啥好玩的,娘說她到城裏就先在大糞裏揀,今年準能給我揀幾樣好玩的東西,說著挺自豪的。黑蛋就有些喪氣,雲子她爹是會計,她娘是要先揀的,去年她娘就給她揀了好幾個小瓶子,還有一個能呲水的針管子。
雲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鹽疙瘩,心就有些動。咱玩啥呢?咱玩著玩唄,黑蛋一時也不知道玩啥。說著把鹽疙瘩送到了雲子手中。玩著玩著,黑蛋說咱玩打針吧。雲子就說咱沒有針呀,說著還做了個向屁股上攮的動作。黑蛋就說,咱沒有針,可我見俺爹俺娘打過針。咋打的?黑蛋就對雲子說,有一天夜裏我見俺爹光著屁股壓在俺娘身上,我一問,爹說您娘肚子疼,我給她打針呢。雲子開始不同意,後來覺得很有意思就同意了下來。
雲子就躺在了堂屋當門,褪了褲子。黑蛋也褪了褲子,壓在雲子身上,雲子的臉就紅了起來,說我不玩了,娘知道了打我。黑蛋說,大人都玩,打誰哩。說著就在雲子的肚子上動了起來。雲子就不再吭聲。過了不大一會兒,雲子覺得腿上一熱,就一把把黑蛋推了下來。原來,黑蛋順著雲子的大腿根尿了一地。雲子和黑蛋顯然都很害怕,你望我我望你,好一陣不說話。雲子紅著臉出去了。她拿著鏟子進堂屋時,眼睛紅紅的。黑蛋知道了雲子要幹啥,就從她手中要過來鏟子,彎著腰在地上刮,把濕泥刮了一層,又用鏟子把濕泥端到了門外的糞坑裏。
黑蛋從雲子家裏出來的時候,雲子說這一點
都不好玩,下一次打真針吧。雲子說話的聲音很小,黑蛋就有些不自在,嗯了一聲。這時,就有人的歡笑聲和叫驢的長一高一低的長叫聲傳來,拉大糞的人回來了。黑蛋回頭看一眼雲子,就飛快地向村東頭跑去。
到了場裏,已有兩車子大糞掀了下來,旁邊已有幾個小孩用木棍扒著那黑黑的,臭哄哄的大糞找著,來兵的手裏已經拿著一個銅色的小瓶了。黑蛋連忙找了個木棍從來兵的另一麵扒起來了。黑黑的大糞,用木棍一扒裏麵就黃黃的,臭得黑蛋直皺眉頭。但黑蛋依然充滿信心,他認為自己一定能找到一個針管子。天快黑了,拉大糞的大人都回來了,在糞堆上扒拉的孩子沒有了幾個,黑蛋終於大吃一驚地找到了一個針管子,雖然上麵沾著一層屎,黑蛋想都沒想就彎腰拾了起來。
夜靜了下來。黑蛋把涮得幹淨的玻璃針管子放在被窩裏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不一會,紅紅的大太陽從臭哄哄的大糞中升了起來,雲子也臉紅紅的向他笑著……城裏的大糞真好,黑蛋沉沉地睡著了。
二、鬥地主
快下課了,文革有點坐不住了,往窗外一望,就看見幾塊不認識的雲停在學校的天空上,樣子怪怪的,顏色生生的。不一會兒,學校上空的雲就走動起來,顏色也越來越黑,突然風從空中跑來,雲就跌跌撞撞地帶著水落了下來,嘩啦啦打在教室的屋簷上。
雨來得快走的也快,文革和村裏的孩子走在出學校的土路上,一股泥腥味就把他包了起來。這腥味很熟悉,文革回憶著,這是在哪裏有過呢?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反著鬧著,文革卻皺著眉一直在想。快到村口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了,於是就大聲喊道:“都給我停住!回學校去!”聲音象他當隊長的爹一樣慎人。反鬧著的孩子回頭一見文革緊繃著嘴的臉,就都啞了,這時文革轉身向學校走去。後麵的孩子也就都跟著向前走,象是去完成一件什麼重大的使命一樣,默默的,勁頭十足的跟著。快到了學校的大門,跟得最緊的倉庫才從文革嘴裏知道是要去鬥地主。他的臉立刻嚴肅了下來,手向後一揮,“快點!”
到了教室門口,文革從褲帶上解下鑰匙時止不住興奮的笑了,但沒有笑出聲來:他今天要向爹一樣鬥地主,鬥地主的兒子――社會!
孩子們進了教室就覺得有些奇怪,文革沒有站在講台上,而是站在了講台的邊上。他們按倉庫的指揮都坐在教室裏的土台子上,都望著文革,誰也不說話。停得教室裏隻有呼吸聲的時候,文革清了清嗓子走到講台上,聲音並不大的說:“今兒個,咱鬥地主!”兩眼就向坐在最後麵的社會掃來。他的目光如兩根鐵棍一樣,到了社會頭上的時候,社會就連忙用兩隻手捂著頭,矮了下來。坐在下麵的孩子先是一愣,一愣之後就突然一起喊,“打倒社會!”
文革似乎有點有高興了,掃一眼台下,台下就靜了下來。文革向倉庫和華子一瞅,聲音狠狠地,“把他帶上來!”倉庫和華子就兔子一樣躥到後排,一人擰著社會的一隻胳膊,把他推到了講台上。到了台上,兩人並不鬆手,向上一抬,社會的頭就低了下來。文革象他爹一樣的向地上狠吐了一口唾沫,說:“老實交代,誰給你起的名子?”
“俺爹。”
“你配叫社會主義?”
“俺不叫社會主義,俺叫社會。”
“社會不是社會主義是啥!你不老實!”說著就舉起右拳高呼,“打倒地主兒子社會!”台下的孩子們一齊站了起來,舉起拳頭大呼起來。文革突然覺得不妥,改口喊,“打倒地主崽子!”台下也改口喊起來。倉庫和華子的往上一抬,社會的頭又向下低了一截。
喊聲停了,文革又問,“老實不老實?還叫不叫社會主義!”
“俺叫社會,不是社會主義。”
“你不能叫社會,你叫小地主!”台下有人喊。
“俺爹讓俺叫社會。”
“臉上給他寫上小地主!”台下有人喊。
文革很讚成,就點點頭。這時,來兵就從書包裏掏出鋼筆,跑上來……太陽的白臉被風全亂出來了,文革和倉庫他們滿足地走出校門。出了校門,文革得意地對倉庫說,“那字印在他的臉上了,一輩子都不會掉的。”倉庫也得意地大笑起來,笑聲立即被頭頂上的風掠走,向天上灑去。
三、糧子家的狗
打糧子記事的時候,家裏就有這條狗,白腦門、白眼皮、豎著兩隻耳朵的一條老黑狗,身子象他整天坐在院子裏的奶奶身上的黑粗布褂子一樣,毛絨絨的。這狗有多大年紀了,糧子不知道,反正它已老得象奶奶一樣沒有人再問她了,隻有風時不時的摸一下它的絨毛。
然而,這狗與糧子特熟。糧子把剝下來的紅署皮向空中一拋,狗就會一張嘴穩穩準準地接住;這狗就是專為糧子和他奶來到這世上的,有時在奶奶懷裏象小孩兒一樣蹭來蹭去,糧子每次出門玩時它都送到門口,回來的時候總是用嘴輕咬著他的衣裳往門裏拉;狗比糧子還認人,有生人朝糧子家的院門走來它就叫,一聲一聲的,若你還往前走,它的叫聲就狺狺的一聲急一聲,親友或小孩子或熟人來了,它就起來向你搖頭擺尾的;它與村子裏的人似乎都很熟,但總是保持著距離,白天它就是人的一部分,晚上糧子的娘和奶奶都乏了時,它的眼就黑夜裏警惕的遊來遊去,有時也嗚嗚的叫幾聲,仿佛娘的手又把糧子送到了夢鄉;這是一條從不吃屎的狗,它吃的多是糧子娘倒在豬盆裏的豬食,它吃得很少是因為它很少活動,總是蜷在門外,好象這家不是糧子和他奶他娘的而是它的一樣;有時,糧子就覺得它總蜷在門口是為了給坐在院子裏的奶奶做伴,奶奶總是對它說著什麼,一天一天的總有說不完的話兒,這狗也就兩眼忽閃忽閃的,裏麵一動一動的全是奶奶多年的陳年舊事……那一天,糧子覺得夜比往日來得都早了不少,就不情願的睡了。夢中的糧子突然聽到了狗在門前一聲急一聲地叫著,接著全村子的狗都汪汪的叫了起來,群狗的叫聲在靜夜裏格外刺耳,一會兒刺耳的叫聲連成了一片,在夜裏飄來蕩去,把村裏所有的人家連在了一起。狗叫終於停了下來,糧子正要再睡,就聽到娘在東間的床上拉泣著。糧子沒有問娘,他已不是第一次聽見娘在哭了,他知道娘是在哭他那死去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