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的將來,藥都人又要經受不幸了,隻是他們尚未覺察,或許是沒有想到能這麼快。
全中國人都遭殃,何況你藥都人呢。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三十一日,傍晚,日本侵略軍第一次攻陷藥都城,居民被隨意屠戮,商行、錢莊、店鋪、客棧被燒被搶,渦河水都被鮮血染紅了,還說什麼商業。
楊德泰一家再次躲過這場劫難,隻是三女兒的兒子陳乾彪在逃難時被人踩死了。這與其他人相比應該說算僥幸的了。
日軍占城第三天便沿藥都至開封的官道西侵。國民黨軍隊為了禦敵於豫東,用飛機炸毀花圓口黃河大堤,一時間黃河滔滔東流。豫東、皖北、蘇北成了黃泛區,渦河隨之遊毫,無法通航,給藥都工商業造成了致命的打擊。而錢樓方圓幾十裏水災更重,因為龍灣河、惠濟河南北相夾,黃河水順路上岸,災難更大。錢樓村西的明槐身子被埋下一半,沒這棵籠罩兩省(因這槐樹位於安徽與河南的地界兒)的古槐,錢樓人至少也要多死幾十人。黃水從酉而來,人們紛紛爬上古槐。
話題還得轉過來,楊德泰的三女兒粉芍和三女婿陳坤倫曆盡險難選列上海埠。楊德泰仔細詢問了藥都一個多月內遭的災難,什麼話都沒說,隻是把女兒一家安置在一處花園洋房住下。不久,陳坤倫就從失子的悲痛中振作起來,依然幫著"德泰錢莊"做事。半年後,就去香港替楊德泰掌管那裏的錢莊分號。
那一時期的商人和如今的真是大不一樣,不僅要彈精竭慮地鑽營於商海,又要擔驚受怕地等待著不知什麼時候到來的戰爭荒亂。這些年,楊德泰真可謂心都操碎了。這一生苦心積下的家產如何保住,年僅十歲的兒子楊修允又何能支撐家業呢,這些問題,越來越困擾著楊德泰。就因為此,以後的兩年內他的生意幾乎無大的拓寬,掙下再多的錢財無人掌管又有何用?
日軍被黃水阻隔後便從藥都向東南方向退去,藥都這個中原地帶漸漸安穩了下來。楊德泰終於下定了決心,離開局勢日益緊張、動蕩的上海埠,回藥都隱居。他始終認為,上海埠雖然有重兵把守,但這地方一旦遭罪,絕比藥都厲害一百倍,晚走不如早走,這也是他二十多年來一次次幸免災難的經驗總結。
民國二十八年,在上海過罷春節,楊德泰便以回錢樓過六十歲大壽為由攜兩位夫人和其他家人回到了藥都。
作出這種選擇,楊德泰是頗費折磨的。在他作出要回到藥都以至錢樓以前,曾從側麵征求過夫人和大女婿李茂天、二女婿趙光華的意見。但他們意見不一,夫人們主張回藥都,離開這時時潛伏危機的上海埠,而兩個女婿因多年出人車界、政界,力主把上海埠的資金和藥都的財產轉移到香港以求更大的發展。然而,楊德泰就是楊德泰,他是一個從小失去父母謹慎慣了的人,他是一個從錢樓小村走出的人,他是一個靠偶爾機緣發達的人,他那種小心和謹慎我們是能夠理解的。
他的六十大壽自然辦得風光體麵,使小小錢樓再次熱鬧榮光了一陣子。壽慶過後,楊德泰在學徒的陪同下隻身回到了上海,把全家安頓存錢樓這個風光尚可的小村。回到上海後,他便電令三女婿陳坤倫三個月之內把香港分號的帳搞清,錢收回,隻收銀不放銀。在他的緊催緊趕下,陳坤倫果不負嶽父之命,三個月之內真的把香港分號抽了個全空,最後連開錢莊分號的房產也出手了。與此同步,楊德泰坐陣上海開始以同樣的手段收攏經營,回籠現金。
又過了三個月,上海和香港的財產、資金大部收回,楊德泰便與陳坤倫和女兒粉芍一家乘船回到藥都。隻是在上海的霞飛路仍留了一處洋房,把自己唯一的兒子楊修允安排給大女兒紫芍照管,在上海讀書。這一點眼光他還有的,兒子在上海讀書是必要的,而且也進退自由,一旦上海有變就可立馬回到藥都抑或錢樓。
回到藥都以後,楊德泰便開始了自己運籌已久的計劃:在錢樓周圍置土地,在錢樓蓋房,在藥都置房產。他要以不動產的形式把自己多年的積累留給年齡尚小的兒子楊修允。
即便時局再變,他堅信共產黨是不一定能勝的,日本遲早要離開中國。錢物你可以搶劫,但房物和土地與錢物相比是最不易被侵蝕的。
置地是十分容易的事,楊德泰隻是把錢樓所有的保長請來,施以百銀,便把錢樓方圓二十裏地以高於當時地價的一成量了過來。
楊德泰置地並非隻看重每年所收的糧租,而是以地的形式保存實力。因此,他告訴原在這些地上種田的佃戶,兩年免租,第三年再納地租。這對當地的種田人來說無異於白日夢裏想的事,自然就深得擁戴。楊德泰被眾多佃戶尊為"大喜人,並自願集資於第二年春天在錢樓楊敬魔的醫德牌坊邊立了一座"善人牌坊"。
說實在的,這也出乎楊德泰的意料。要知道立牌坊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這種"善人牌坊"。你自己再有錢也不能立,必須是積善到了一定程度,是民眾自發立起來才行,d能讓人服氣。一個家族或一個人有錢有勢了,還缺啥,不就缺個德名嗎,尤其象楊德泰這種由外地逃荒流落至此而又發達起來的人物,這比什麼都重要。當楊德泰聽說眾鄉鄰要為他立牌坊後,他覺得應該再做點什麼善事出來,d無愧於這種名聲和榮譽。於是,就在錢樓的響馬場上搭了粥柵,每天早上放一次粥。到了冬天,又放了一次冬衣。這善人牌坊就自然更快地立了起來。
楊德泰在回錢樓置地的同時,安排三女婿陳坤倫請來江南泥瓦木工,按徽派樣式建了一座一進三節的青瓦大院。大院呈矩形,坐北朝南,每節院子兩邊又各有拱門相通的四合院,加上門樓計三十三間,三節院子相加總共九十九間。各院房屋除申間略大外,別無兩樣,一色的雕花孔牆,槽瓦壓脊。窗為紅木雕花,內裝玻璃,牆為青磚,白灰喂口。這座院落建成用了一年半,外形壯觀整齊,雖無花樣,但給人一種踏實和藏秀的感覺。這也是楊德泰當初不建樓的原因。樓,自然高大威風,但太招惹人眼,何況這錢樓傳說中的樓是帶來過災禍的。至於為何隻建九十九間而不建一百間,楊德泰也是苦心考慮的。百這個數不僅為滿而且太俗,九即為至尊至大,又可理解為尚有發展的空間。可以說,隻有象楊德泰這種人才有此高論和做法的。
在藥都置房產就沒有了這般講究,隻是把看準的地塊房屋化為己有。楊德泰這一生固然積蓄洋洋,但經他這般一折騰,讀者諸君也許以為他的現銀將盡了,你錯了。楊德泰雖然放出風來,家資全部化作了不動產,其實尚有三成仍被他秘存於錢樓家中。狡兔尚有三窟,何況楊德泰這般人物呢?
到此時,楊德泰也可安心地去吃去睡了。收地租、房產這些事兒隻需交給一向忠誠老實的三女婿陳坤倫經營就是了。他就是這樣做的,因為通過多年的觀察和考驗,他堅信陳坤倫和他的父親陳秋兒不是一類人。然而,錯就錯在他的這種判斷上。這也是故事仍需再寫下去的原因。
回過頭再說抗日戰爭期間,威震中原的新四軍彭雪楓部。彭將軍原是由河南確山東進抗日活躍於鹿邑、太和與藥都一帶。不久藥都的共產黨組織成立了"渦北抗日獨立營",建立了渦北抗日根據地,而錢樓正居根據地其中。對抗日,楊德泰是支持的,回錢樓後曾多次出錢出物支援"渦北抗日獨立營",深得共產黨組織的好評和保護,被稱作"開明人士"。獨立營必定人少槍少,主要的任務是為中原這一帶的彭雪楓新四軍部保證供給和打前哨。對於這一點,他楊德泰也許根本就沒看出來,因為,他從未聽說過獨立營籌過糧籌過錢。
民國三十一年的臘月初十,替楊德泰掌管家業的陳坤倫住處,忽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這兩人一身的商人打扮,寒喧之後,交給他一封封著口的信。陳坤倫看罷,略一沉思便說:"臘月十六來錢樓拿錢。"原來陳坤倫在掌管香港分號時就已加入了共產黨,成為香港區委的財經部長,隻是從香港歸來以後這幾年沒和組織聯係上。離港時,組織上告訴他日後會找他聯係的。新四軍大部東進自然缺糧少錢,陳坤倫隻有按組織決定:暫借銀元五萬。
要說拿出個千兒八百兩銀元支持新四軍,楊德泰是肯定會爽快答應的。但這個數,如何給他說清,陳坤倫整整思索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上午,也就是臘月十四這一天,陳坤倫開始與楊德泰正麵接觸了。
"父親,坤倫有一事相求。"陳坤倫在嶽父的對麵坐下恭敬地說。
"這般家業都交你掌管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楊德泰沒猜到是什麼事,吮了一口茶,沒在意。
"新四軍要東進了,缺棉衣、缺銀元……"
"別說了,對抗日的部隊我一向支持,送他們一些銀子還不夠嗎。"楊德泰也確是個明理的人。
"人家不是白要我們的,人家是借。"陳坤倫和氣地說。
"借多少鏟楊德泰這才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緊盯著滿臉笑意的陳坤倫間。
"五萬兩。"
"五萬?誰開的這個口。"楊德泰吃驚地站了起來。
"組織上的安排。"說著,陳坤倫把信遞上。
"你,你是共產黨!"楊德泰無力地坐到椅子上。
這錢借沒有,當然借了,事到如今他楊德泰也隻有如此了。不過,錢被借走後,楊德泰就倒在了病床上。
楊德泰終究還是他楊德泰,半個月之後他又重新站了起來。錢為身外之物,遲早都是別人的。何況他楊德泰一向敬重共產黨的抗日隊伍,更何況他楊德泰又多鋪了一條路子,經商一世的德泰會算這個帳。
這件事以後,楊德泰對陳坤倫又多了一層防犯,幾乎所有的帳目又都回到自己的手上。他有這樣一種體會,關聯到錢財這東西,對誰都不可過於相信,怎奈兒子楊修允還不,隻有自己掌管起來為上。
一年以後,陳坤倫也奉命東進了,組織上要他去掌管根據地的財經事宜。對這個結果,楊德泰是想過的,甚至他還想讓陳坤倫早些離開錢樓,這樣心裏更安泰些。因此,他對陳坤倫的走並末過分的挽留,隻是三女兒粉芍使他放心不下。當陳坤倫向他講明共產黨組織的一些保護措施後,楊德泰才放下心來。
這一晃,又一年。
楊德泰已是快六十五歲的人了。見藥都這地界日軍、國民黨聯防軍、新四軍遊擊隊拉鋸式的你來我走,你走我來的局勢,才一天天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一種無望的恐懼時時壓迫著他,便他整日心事重重的。
大夫人隻素娟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打算六十五歲生日讓楊德泰高興高興。過罷正月十五元霄節,隻夫人就開始為二月二楊德泰的生日張羅了,人越老越喜過生日,楊德泰說不上喜歡,倒也覺得六十五是個坎,熱鬧一番或許會帶來點好運氣呢。看一家人前前後後忙碌,楊德泰這兒天心裏很高興。
就在離生日還有五天的晚上,楊德泰剛睡下不久,院內忽然腳步聲紛亂。楊德泰驚醒,欠身向外望去,隻見人影幢幢。家人輕叩室門,悄聲說:"老爺,有一夥軍匪闖進院裏來了。"楊德泰知道大難來了,經過這麼多年的兵荒馬亂,他遇事已十分沉著幹練,穿戴整齊後,來到堂屋,端坐在太師椅上,囑咐家人沏了一杯茶。堂屋內亂哄哄的人聲,立時靜了下來。楊德泰麵對站在一邊,拿著長槍,身穿黃土色軍裝的人怒目相間:"你們要幹什麼?夜闖民宅,擾亂民生!""楊老先生別誤會,我們是抗日的三省聯防部隊,這就是我們苗司令。"一個副官模樣的人,指著那一言不發的苗司令。這夥人自稱是魯、豫、皖三省邊區抗日聯防司令苗金貴的隊伍。
苗金貴從外表看倒也不象個土匪,挺文雅的。他不請自去,坐在西邊的太師椅上。
"楊老先生,聽說前年新四軍的抗日隊伍東進時,你拿五萬相助。今兒個,我苗某人也遇到了點難處,就請以同樣的數額相助吧。我們也打欠條。"苗金貴一臉的卑恭之色。
"對抗日,我是一向支持的,『是我已無餘錢相助了。"楊德泰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
"據我所知,楊老@先生是有這個財力的。如果不肯相助,我可就。…?"苗金貴把講一半的話停了下來。
"你,你們想怎麼樣汀楊德泰猛地端起茶杯又慢慢地放在桌上。
"這樣不太好吧,我知道你的三女婿陳坤倫是共產黨,是抗日的,可我們也是抗日的啊。你聰明了一世,不會糊塗一時吧蘆苗金貴開始陰陽怪氣了。
"你們敢動我蘆楊德泰怒衝衝站了起來。
"那就隻好如此了。帶走嚴苗金貴起身出門
事到如今,楊德泰也身不由己了。
一夥士兵擁上楊德泰,屋內慌亂起來,德泰一甩手,撥開幾位士兵,對家人說:"你們不要害怕,我走後,家申大事小事由大夫人作主。"然後,隨士兵出門去了。
當楊德泰被托上馬時,苗金貴對楊德泰哭成淚人似的大夫人隻素娟留下話來:三天之內拿錢贖人:
楊家亂開了,人人落淚,雞犬不寧。隻素娟是出身於大家的闌秀,又幾十年隨丈夫周旋於社會,自然是有主張的女人,在她看來,這個血非放不可了,與其晚出不如早出。第二天一早就乘船去藥都,托自己的二弟,將城內的四處房產賣了,加上能夠找到的家存的現銀總算湊夠了五萬。
第三天楊德泰就被苗金貴用馬送了回來。因為,再過一天就是祝壽的生日了,楊德泰也隻得打起精神。生日雖然熱鬧、氣派,但無論楊家還是來祝壽的親朋好友,都有一種不言自明的不對味兒。
壽日的第三天,楊德泰終於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床上。從此便再沒有起來,隻是不停地念叨他唯一的兒子楊修允。
就在楊修允和姐姐紫芍、紅芍趕到錢樓的前一天,心力交瘁的楊德泰斷氣了。
楊德泰喪事辦完後,自然就是分家產了,這是象楊德泰這種家庭此時的必然結果。不過,分家產時並沒有什麼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的爭鬥。地產按楊德泰六個女兒六份平分,錢樓的九十九間大院歸楊修允繼承,允許楊家所有人居住。楊修允最後隨大姐夫李茂天和大姐紫芍去了台灣,至今仍然毫無言訊。
九十九間大屋雖在,楊德泰家卻無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