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時間的長度突然變成了三尺六寸五分。盡管當初我們的先人是根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意義來設計古琴的,但我一直將古琴的長度看成是人類所有時間的長度,而它所涵蓋的全部人間友情的寬度、廣度和深度,都是審美的最高境界,是無限,是永恒。伯牙摔碎的不是琴,而是他所有的時間,所有關於人生存在的意義,所有關於音樂的理解和追求,所有人性至高的獲得,因為一個知音的存而又去,他隻有通過摔這個動作,才可將死去的知音以永恒的靜寂、永生的寂寞的方式,長存在自己的意識、意誌和記憶裏。我經常對人講,人生的大失望,就在城市裏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居然沒有一個人是自己的知音。我們呼吸的氣流,不知要撞上多少人的臉,但那些臉陌生異常;我們的眼光不知要碰上多少人的眼光,但它們要麼不是彼此避讓,冷漠相視,要麼就是“針尖對麥芒”。其實,誰又願意將一段單純的情感上升到社會人生的層麵上去呢?誰又願意要將音樂和友情深刻到死亡和塵世的無情這個深度上去呢?沒幾個人願意,即使那些經常自詡為喜歡研究理論、善於解剖人生的人,內心也希冀一份純真的情感,而不想碰到複雜、深邃和博大的人生命題的。因而在單位人事上,多的仍然是上不了天,下不了地的所謂的研究者們,追名逐利,或淺嚐輒止,而已,而已。不然,我們這個世界就是單純如嬰兒和擁有深刻思想的大師們組成的世界,多美妙啊。
幾個年輕的遊客在古琴台前留影後,就感歎著我們這個時代最喜歡說的一個現象:緣分。他們說一切都是緣分。而無數碑刻,也在傳達著這樣的心理信息:知音難覓,人生易老。幾個當地的書畫名家在展覽和銷售他們的藝術品,也傳達出這樣的意義:人生,因為音樂,繪畫等藝術樣式,而成為審美鏈條上最持久的一環。
但我並不這麼認為。後來我寫了一首登古琴台的詩:
“琴碎了,這個台子建造完畢
那首曲子也被自卑者的自負篡改
縫補好你一流的憂傷
流徙到了這個不入流的時代
血管裏的節律,止步於心髒
指尖上的音符,滾落入塵土
你欲望的寂寞炮製了一場遊戲
代價就是知音
是這座越老越跑調的台子
可誰又真正懂得了誰呢
高山遞給流水的
僅僅是一個金屬的消息——
墨汁泡亮的眼睛,是封鎖的靈魂
你隻獲得了一次虛榮的滿足
?
原本你獨立,你就永世孤獨
你趟過弦索,也無處上岸
我們共同的悲劇
不是子期,也不是知己不再
而是靠別人的詞句
來救活自己的旋律”
突然,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所有的人也是多餘的,相對於鍾子期和俞伯牙來說,就是這樣。窺探別人的內心隱秘是人類的嗜好,但就是沒幾個人願意做別人精神和心靈的知音,也不能做,當然,也無法做。防範,是這個時代人類最主要的生存技能。當窺視別人秘密和防範同類演繹得更加充分的時候,人與人之間,除了交易,什麼都不是。我詩中的靠別人的詞句來拯救自己旋律和生命的人際關係,看來還沒那麼嚴重。
千百年後,古琴依舊是穿越時空的三尺六寸五分,高山依舊不可攀登,流水依舊無法追逐,知音依舊是永恒的稀有者。生命中無數的追憶、暢想和抒情,不僅很淺,而且很短。
你做不了我的知音,我們隻是一起走。當你做了我知音的時候,你走不了了,隻我一個人走。你是時間的一部分,空間的一個顆粒。你暢遊於萬物的時候,我走不出夢境,隻能在這樣的文字裏固守著自己了。
餘下的幾天,我都住在漢口。我終歸是一個浪跡山水的人,做不了城市的主人,卻終於發現了漢口極對我的胃口,即使在那幾天裏,我一方麵在據說大得走三天也走不出的漢口裏轉悠,同時又把漢口作為一個出發點,馬不停蹄地去武昌,遊覽了比杭州西湖大五倍的東湖,看一大群光溜溜的武漢男人在東湖裏遊泳,去了著名的武漢大學,盡管這所名校後來發生了很多令人不爽快的事,但瘦死的駱駝確實比馬大,誰叫它是武漢大學呢?但,每到夜晚,或休閑得身子發癢的時間裏,我都在漢口。
你暫時從我的意識裏消失,我一時間覺得我是漢口前世的居民,甚至,我隻是在某個時刻出外玩耍去了,時下又回到了漢口。這個說法你能明白,但別人不一定明白,尤其是那些知道我不買或買不起房子的人,在他們的哲學裏,享受一座城市的繁華、富裕和安逸,首先是必須要有房子的,否則,一切無從談起。
既然和他們所有的所有都無從談起,那就不和他們談了,也暫時不和你談了,現在我想問的是,那幾天,你想我了麼?如果你真的想我了,那你想我的什麼呢?其實,你想我是一件很沒出息的事,我那幾日則舒服地住在長江邊上,你應該知道當年那些長著毛茸茸身子的外國人,為什麼喜歡在漢口建造領事館的原因了吧。當然,關於那段曆史,關於老外在漢口長期駐紮的原因太多,我隻能揣摩那種心境,我相信,他們除了想霸占咱們的土地之外,在這裏,也會帶著一個旅行者的心思,在長長短短的日子中,做了漢口的看客,享受者,甚至是鑒賞者,審美者。
我住在黎黃陂路靠近江灘的一家賓館裏,第二天我才發現隔壁就是宋慶齡的故居。這條街被稱為街頭博物館,也就是說,以它為主幹道,其他小街都布滿了這樣那樣的曆史文化的陳跡,有俄羅斯領事館,八七會議舊址等。主幹道是從濱江大道往北,直抵中山大道。這是一條業已被時間、信仰、苦難驗證過的並不起眼,卻極有史學和文化價值的街道。不管現在的人們如何匆忙或雍容地從它的軀體上走過,在那些建築的旁側毫無顧忌地說笑,吃東西,吵架,打架,做小商販,它都深沉內斂著。它是會說話的,隻是該說的已經說了,現在它僅僅是在展示。它察覺到自己老了,連那些建築毫不遮攔地流露出滄桑的容顏,太陽升起時,它和那些建築還在和星辰明月以沉默感應到時代和曆史;當早月從長江的波巔升上城市上空之時,它們的心和骨架都還在回味陽光的熱量和味道,那是曆史的味道,時間的熱量。讀著一個個記憶的文字,並不困難,不容易讓人動情或打開記憶帷幕的是,當代的人都感到了生存的沉重,就像生命的層麵上落滿了太多的陽光、陰影、塵灰、顆粒、疲憊、冷熱、生死,生活的內層裏擠滿了娛樂、通俗、匆忙、忘懷和網絡,閱讀那些解說性的簡潔的文字,確實不如斑斕的夜生活和快餐來得容易和發泄。簡單的文字裏,是最博大的往昔,最嚴峻的鬥爭,最豐富的記憶,最複雜的陳跡,最深遠的曆史和最容易被享受和墮落遮擋的現實。
那些居住在曆史的老房子裏的人,是不是顯得從容和深刻呢?但看上去他們與普通的武漢人沒區別,他們幸福閑適地過著他們的小日子。也許,那就是真正的生存,有曆史的色澤,卻擁有隨意和幸福的現在。
一群老者在小賣鋪前聊天,他們是一群懂得生死,便能在從容中無所顧忌的人。
一群參觀者在八七回憶舊址、宋慶齡舊居等地上上下下,他們是一群對曆史感興趣,帶著學習的姿態,但不一定真正懂得曆史的而又極為充實的人。
一個年輕小夥子在炎熱中半裸著身子,坐在某領事館前的梧桐樹下,聚精會神地閱讀著晚報,那是一個在肚子上放著一隻墨水瓶,生存並不如願,卻能關心世事的非新新人類。
一個女子罵罵咧咧地從酒吧裏衝出來,後麵是幾個醉醺醺的男子,他們是一群現代而快活的人,裝飾了街頭博物館,也裝飾了漢口令人留戀的夜生活。
是的,你已經領受過武漢的酒吧文化了,也就領受了它綿長、帶著東西方情調的夜生活。我當然是在來武漢之前聽你這麼說過,現在就讓我從街頭博物館的嚴肅中逃出來,去看看漢口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