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借住的城市 第一章 武漢(1 / 3)

一個城市大得過分,往往讓人不能輕易靠近它,這和常人無法跟巨大塊頭的人正常交往是一回事。上海、北京、廣州就是這樣的城市。我理解一些女人寧願秀發掉光,都要尖著腦袋鑽進大而不容的上海,做上海女人,那可是她們生命中最榮耀的一件事。我也理解北漂們對北京的某種情結,他們即使光著身子,做了乞丐,似乎都比在老家錦帽貂裘要體麵得多。當然,我更理解當年即使冒著被踐踏,被鄙視,被侮辱的人,都要飛蛾撲火一樣,裹著一身汗臭,披著破爛而自珍的希望,“殺”向“遍地黃金”的廣州或深圳。因為是大城市,因為能迅速找到即使小家子氣的男人,取得讓人垂涎的身份,掙得大把鈔票,因為很多這樣那樣的幻想,在那些過於闊大的空間,不僅不會被嘲笑或指正,甚至可以發揚光大。但他們終於還是實際起來,那些城市和他們,骨子裏都是極端實際的,因而不管有沒有浪漫的夢想,去了大城市,就是一件可以讓祖宗的小墳墓也敞亮而宏大起來的事。

我站在初夜的武漢,來不及想你,就先想到了這個問題。來武漢之前,我一直將這個被長江和漢水分割為三個區域的大城市,當成了褒有麻辣燙香的巴蜀文化的一部分,換句話說,武漢的特點應該與成都重慶近似。可在蒞臨武漢之際,我還是擔心它就像上海廣州那樣,除了給予人們繁華、時尚、小氣與冷漠之外,人們什麼也得不到。但你仍然不在我的意會範圍內,那些在並不十分絢爛的夜色下的建築,就像一個曾經風華正茂而今業已發福,卻見皮膚起了疙瘩、皺紋,幹澀而沒有彈性的年代的你。我們熟視無睹,我們兩心相隔,就像我在上海,在廣州,在深圳,在北京和昆明時,對你的,對這些城市的感覺。

我必須先在武昌過夜,地點是距黃鶴樓不遠處的一家賓館,因為第二天我就要登黃鶴樓。在湖北軍政府遺址廣場上穿過的時候,稀稀拉拉的人群,嘴中吧唧著像四川話,又帶著一點河南口音的武漢話,躺在休閑椅上睡覺的裸著上身的漢子,使我初步以為,武漢不同於那些過於講究市容、有禮儀卻不見得有禮貌、整齊但顯得死板、繁華但見處處虛假和冷漠的都市,它顯得更自然,貼切和從容一些,盡管我在問路的時候,也發現它有著與長沙一樣堅硬或直接的性情。也見到幾個赤膊少年勾肩搭背地說著笑,屁股一墜,就在噴水池旁邊坐下了,將拖鞋胡亂扔在一邊,繼續他們旁若無人的說說笑笑。這個情景在後來的幾天裏也經常看見,而這又使我想起重慶,那些自詡比成都人豪爽大氣的重慶男子,大抵就有這樣的氣質和習性。但我在廣場溜達時所見到的其他情景,以及在賓館登記的時候與服務員的對話,在一家高檔的美食店裏與幾個美女服務員不經意的互相取笑中發現,他們身上既有四川人的精明能幹,有河南人的樸實直率,有南方人的細膩委婉,也有長江水的綿長悠遠,就像他們的飲食文化,包容性強,種類繁多,幾乎中國大部分地方的美食,都能在這兒找到,但又有其自身的特點,可又不能像川菜廣東菜山東菜那樣自成一係,且名揚天下。

夜裏,風大。這使我大喜過望,盡管我並不怕熱,甚至喜歡熱,但誰願意待在蒸籠裏成純粹的肉包子呢?在這股股從長江上刮來的風中,我溜達得非常舒坦。後來,我十分香甜地睡去,一場沒有夢的睡眠,質量自然高。初來乍到就有如此美妙的睡眠,我對這個城市有了好感。

但第二天我就傻眼了,大武漢恢複了它傳說中的悶熱,空氣裏是長江水的氣味,而每座房屋見慣不怪地在白花花的陽光下麵既不焦躁也不麻木地矗立著,行人更是裸露著腦袋,或身子,最多是愛美的女人打著一把小傘,在街道上不緊不慢地來往。深圳廣州上海的節奏,在這兒你找不到,這點跟成都有極為相似,但人卻比成都人精神得多。

我登上了黃鶴樓,感覺不是登上了一段可以向外國人炫耀的文化史,而是僅僅登上了一座現代氣息很濃的高樓;不是站在文化藝術高度,而是懸掛在建築學的某個區域,不粘天,不落地;不是將傳說當作一棵樹,上麵是綠葉,果實,甚至是很多中國人在冬天自家種植的“聖誕樹”。同江南三大名樓的其他兩座一樣,眼前的黃鶴樓也是重建的,而且肯定比古時候的黃鶴樓要宏偉和美妙得多,旅遊價值也要大得多,而且文化價值也毫不遜色於當年,盡管現在如滾滾長江水的鈔票和文化節上吹噓的文化價碼依舊是當年那座黃鶴樓的延續。但稍微讓人覺得不爽的就是那個“味”,就像南方人說普通話,可以說得很流利、準確,但就是少了北方味,怎麼聽都不順耳,也像我老家的川菜,雖然在全國各地都有川菜館子,味道也相當不錯,但少的就是那個味,一方水土的原因啊。我盡力在樓上找到建造此樓時的感覺,找到當年文人騷客在樓上吟詩作賦的韻致來,而且樓高風大,極為愜意,更愜意的是,可以看到長江大橋,看到龜山蛇山,看到漢陽,便想漢陽造的槍支,看到漢水那邊的漢口,而看得最多的還是長江,便想起了金沙江和當年在金沙江看船的情形,也想到可以逆江而上,不僅可以到達金沙江畔的故地,也能上遊到我的當年,我的青春記憶,但最終還是要回到樓上來,看樓,賞樓。很多想做黃鶴的人做出飛翔的姿勢留影,那飛翔的姿勢其實跟一隻想飛也飛不起來的家禽無二,而我最反感的伸出兩指猛喊一聲“也”的姿態,也隨處可見。但我們都是俗人,俗人就俗氣吧,反感歸反感,文化還是文化,遊人還是遊人,盡管很多人僅僅是滿足一下自己那點休閑的興趣而並非為了文化傳承,拍照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在跑馬觀花似的遊玩之後,回家去可以將那些照片翻出來,看凝固的風景,欣賞從自我的角度所拍攝的黃鶴樓,也算是當代人旅遊的一種模式,我們可以稱之為傻瓜相機或數碼攝像機裏的旅行。

我忽然在最高那層樓道上繞起圈來,就像在滕王閣上一樣。忽然間,我成了這座接近唯美的文化高樓的一部分,地球在旋轉,長江在旋轉,整個武漢在旋轉,一切曆史文化元素都在武漢灼熱的空氣裏旋轉,像一段飛速旋轉的舞蹈,而此刻,我在旋轉的感受裏看到了被稱為“東方迪斯科”的反排木鼓舞,是的,時下的這種感覺最貼近苗族人在盡興的生命中演繹的那種韻味。別人渴望飛翔,成黃鶴,成為連接古代和現代文化,至少是文學的一根羽毛,或者是一根腸子,而我則渴望成為舞者,渴望一雙黃鶴那在文化時間和曆史空間裏的修長的,有著芭蕾舞者那樣美麗修長的腿,連接著通感狀態下的水、樓、時間、空間、文字、線條、碳元素、建築和一場以大地為根的翩躚感覺裏。這感覺真的很好!

沒有人認識我,當然就不可能關注我。我帶著舞者的亢奮與黃鶴樓親密接觸的時候,這樓就認識了我。我的自信就在於,我向來與文學共眠,卻遠離文化節或文學節這樣的噱頭,就像此刻,黃鶴樓攜我共舞,旁人則已不存在,連那個寫下了讓狂人李白都得擱筆的大詩的崔顥。李白擱筆的地方,那口閃爍著現代物質文明光澤的大鍾,都不存在了。我相信,黃鶴樓是作為偉大的舞者,與武漢共在的,正如那些詩句,那些詩人,那些孤獨的造訪者,那些內心舞動外表寧靜的拾荒者,那些真正的達人,至人,他們都是這樣的存在體,以個體的心靈搏動與這裏的人這裏的建築融為一體的。至於黃鶴是飛走了,還是又飛回來了,時間被江水帶走,還是被季風給吹回來了,是另外一種感覺。我不喜歡“放飛”這個動詞,覺得它很造作,隻有飛可以看成是舞蹈的一個境界,而不僅僅是一個造型,一連串的動作。但是,當心靈不想飛的時候,尤其是夢不想飛走的時候,我們就跟著星光,跟著夢,跟著像黃鶴樓這樣的文化載體旋轉吧,舞蹈吧,大地上,有很多東西就是這樣的,既然你不是鳥兒,那就做舞者吧,而還有很多人的心在飛,但落在地上的,除了生命,就是裝著你生命的樓,以及一隻躺著的小樓——棺材。

一罐紅牛飲料讓我迅速恢複了體力,這東西可也是神奇的。帶著神奇的感覺,我得了卻來武漢的第二個心願,那就是去看看心儀已久的古琴台。隻是費了很多周折,才在一個風景區管理人員的指點下,走進了古琴台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