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對青春的享受和揮霍,有時就像是一場新的“博物”盛筵。
在迪吧裏,我仿佛回到了爛漫悠然的大學時代。那種被迪斯科等強節奏的音樂,以及後來更瘋狂的重金屬音樂所渲染的場景,無數年輕和像我這樣已經不年輕的男女,在光怪陸離、烏煙瘴氣和生死如夢的光景中,喝著美酒,搔首弄姿,與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瘋狂地跳著,蹦著。這就是青春,別樣的、“血淋淋”的青春。
在清吧裏,別人都在聊天,我卻以沉默與時間聊天,與老得如此厚重和可愛的漢口聊天。一杯價值不菲的小酒,一瓶深色飲料,幾個渾身搖曳的流浪者,一群還不能熟練使用中國語言的老外,或者幾個豐胸細腰美女,幾個身子輕飄飄但氣質陽剛的小子,使清吧從單純的聊天,過渡到了有文學成分的宣泄。
這些酒吧集中在漢口的老租界和沿江大道。它們與新開發不久的漢口江灘公園組成了老漢口當代味道濃厚的風景,長江、霓虹、客船、租界、明月、清風、當地人自娛自樂的老歌演唱、美酒、美食、哥們兒、長夜的曼妙、人生如夢的沉醉,再來一點異域風情,操兩句半生不熟的英文……漢口的夜生活,漢口的底蘊,漢口的現在和未來,漢口的色彩和氣味,漢口的質地,漢口的瀟灑浪漫,漢口的穩妥與城府,漢口的神秘與大度,帶著一群群活生生的人,在這些元素裏鑽來鑽去,與西邊的成都有得一比。
難怪當年武漢沒被選上城鄉一體化的城市和最具幸福感的城市而使性格如烈火的武漢人大為光火,但他們又像冬天極度寒冷的武漢一樣,迅速降了火,自在地過著屬於武漢人自己那份極為散漫卻又愜意無比的小日子去了。
我在酒吧裏待了不久,就趕往吉慶街。熱鬧的吉慶街使我感到了熱鬧的必要,人畢竟是群居動物,人畢竟是需要借助他人而存活著的。但在這些快活地揮霍著夜晚時光的食客與技藝精湛的民間藝人的精彩演繹中,我突然感到孤獨。食物激起了人吞吃生活的欲望,而音樂則讓人寂寞。我當然知道自稱是漢派作家的文人也歡喜這裏。懷抱著藝術絕技,卻隻能在這裏討點鈔票的藝術家也喜歡這裏。青春正當年的帥男俊女,在吉慶街的繁華地段為生存盡可能地出售他們那張張可人的笑臉,而不再被青春青睞的人,則最適合在吉慶街的偏僻角落擺攤設點,穩當地做著小生意。結果是,熱鬧中的那些純物質和不純藝術的商販們的買賣,卻不如偏僻處的小商販們,這真應了那句俗語:鬧喳喳的麻雀沒二兩肉!你瞧瞧,中年阿姨,中年大叔,中年的成熟者,他們不僅懂得生活,更懂營生,他們比繁華地界的人賺取了冷靜中的利潤,但我們的生活往往就是這樣的,寧願在表象的繁榮或熱鬧中粉飾生活,也不願意在冷靜和深刻的本質意義中去領悟生活。
在江漢路,我徒步走了個來回,盡管這樣極具現代韻味的步行街,在我所經曆過的所有大都市裏都有,而且都比漢口的這條步行街要繁華得多,但我看到的是武漢人性情中的另一麵,那就是,即使身上是如何時尚的服飾,那張臉上的神情,永遠不缺乏使這座城市成名的元素之一的高熱量的天氣一般的熱情。有時,一對年輕幸福的情侶就坐在我身邊,我從不去回憶自己當年戀愛的情形,而是分享著他們美好年華裏那份恬美的感覺,因為當年的自己,正全心享受青春時光的時候,時間和美,也一同在分享真誠的、寬懷的、自然的性靈。在那一刻,我真的願意成為生命與生命之間的賜予者、奉獻者和分享者,盡管幸福的本質有時就是自私,這與愛情的本質相同,也盡管當代的人重新拿來了那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經典人生名言來作為自己的生存和奮鬥目標,但我實在不願意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而倒是在這條步行街的親和力裏,與那些年輕的人一起,享受黃昏的安謐、詩意的愛,即使是寂寞,也是一種隨然自由的大美。
我繼續往漢口的腹心地帶“流竄”,在它的“下水”裏,像地下河裏的銀魚一樣,以“永恒的黑暗”為光明,以潛移默化的夢為船,我實則就是以一個永不被漢口所認識的異鄉人的身份,以陌生為吸引,以漢口的稟性為向導,極力活遊下去了。
我是在往昔的碼頭上,今天的碼頭背後的城市裏歇息,遊玩。
我是在漢味裏吃著,喝著,嚼著,走著,想著,睡著,夢著,品著,批判著,讚美著,疲倦著,又活力無限著。
我是在中國的中部,感受著另一番中原的氣勢和韻味。
突然,我看到幾個銷售足球比賽門票的人,其身後是原武漢足球俱樂部的大本營。這使我想起中國男子足球的最高賽事——中國超級足球聯賽,當然,就十分自然地想起了武漢光穀足球俱樂部。我得說句實心話,我確實不大看中國足球的各類比賽,這與愛國情懷沒任何關係,而是無法讓中國足球在心裏紮根,因為在我們無法讓那幫男人以成績來“回報”大家的關注的時候,就連足球那點基本的“美”和“內涵”,他們也給不了。但大家不關心,也無妨,即使那些被我們的偽球迷、假球癡——妹妹們——熱烈追逐的足球帥哥哥們,事兒還是挺多的,時下的打黑,之前的武漢光穀足球俱樂部退出中超,就是大事情之一。多少自稱是純爺們的人都對武漢光穀豎起了大拇指:“武漢人,有種!”這種個性自然是武漢文化的一種呈現,隻是光穀此舉對如一座無底深潭的中國足球界來說,沒任何實際意義,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光穀的行為讓人讚歎,也讓人嗟呀。
但足球依舊是武漢的一道景觀,是的,球照踢,人照活,日子照過,工資照發,男女照舊戀愛,架照吵照打,長江漢水照舊長流,遊人照舊來去,要死的人也照死不誤,那些詩歌照舊被課本上的墨香浸染成漢派文化,還有我,在一個星期之後,照舊得結束旅行,要向江城說一聲再見了……
此刻,時間悄然地跟著長江走了,在下遊的某處,有我的棲息地。
此刻,戶部巷的早點已經擺滿了小街兩旁,之前,我饑餓的時候,就在意念和文字中來這裏飽餐一頓。
此刻,洞庭路路口那家小雜貨鋪的掌櫃拿他的臉和兒子相比,我和當地的人都還那麼說道:“你們哪兒是父子,分明是一對雙胞胎。”他兒子二十八了,還沒成家,他開著玩笑說,那些開始喜歡他的女人,一見到他父親,就不喜歡他這個年輕的帥哥哥,而是喜歡那個老“衰哥”了。父子如友,生活如酒啊。
此刻,歸元禪寺的鍾聲又響了,其實,那不是悠揚的鍾聲,而是“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佛偈之語。誰有幸在離開江城的時候得到那玉佛的祝福,是你,還是我,還是這永久的一方天地,一方城池?
此刻,酷熱繼續,但那不過是武漢氣化了的血液,在武漢的街巷——固態的血管——裏流淌。
此刻,有一隻大鳥仍然叫做黃鶴,有一座更高的樓,則叫做武漢。
此刻,我的名字將被我帶走,我留下的,是永遠無法留下的詩情勃勃的意會。
此刻,一個乞丐在某超市外麵,用修長而肮髒的手指,擠著身上的瘡疥。那是一個遠離自己的生活場景,極力靠近都市生存圈子的年輕乞丐,在我看來,那是一個有鑒賞和省察能力的男人,他後來在軍政府廣場溜達的神態,讓我有如此的認為。如今,乞丐是一個大城市另一類的名片,倘若在富庶的武漢,也是如此,那真讓人痛苦。
此刻,機票如九頭鳥一樣已經為我指明了前程。
此刻,手機沒電了,我拿起對你的想念,對著虛空,對你說著話。我看見的是無數張類似於你的臉,卻看不到獨立的你的眼睛。我能接觸到任何一個城市的本質,卻將它們的繁華和美麗的外觀,當成終生無法切入的堅固堡壘。如同對你,我能進入你虛幻者的形象,卻把你流落在塵世的形象視做愛的全部陰謀。
此刻,飛機起飛的時候,就沒有此刻了,隻有大形象的武漢,留戀著它的煙火人間。